修行這門功法需要機緣領悟,太徽便是這樣的有緣人,當年不過便一眼斷出林斐然將將萌芽的天生劍骨,教授起衛常在來自然也得心應手。
可惜衛常在無緣,修至識寶鑒珠便停滯下來,眾人只得扼腕。
衛常在于此并無感觸,他從不覺得見人心一事有何困難。
貪婪、嫉妒、仇恨、憤怒,俱都遮掩不住,就像吸飽墨汁的劣筆,即便不斷膨脹,收緊,但暗藏不到片刻,便要爭先恐后地從密麻的毛流中濃濃滴出。
他很小的時候,就能看見這些黏稠的人心,這些墨色會滲透在每一張面孔上,每一雙眼睛中。
他見過很多,他人的,還有,自己的。
眼前這老道人的眼,不過是他平生所見中,最平平無奇的一雙。
他眼神平靜,雙目微眨,一滴血色從睫上墜落,滴到已然出鞘的劍刃上,那劍正落到老道人頸側,泛著幽寂的寒意。
“勞煩道友重算一算,她在哪。”
老道人雙腿顫顫,只得告饒:“小仙長,我心頭血都噴了,這人命數詭譎,非我能探!我真的不知道她在何處……別動劍!我、我只能看到極南之處,無盡海岸!”
“多謝道友。”
眼見著人收劍回鞘,又彎身將羅盤取走,老道人還沒從那股顫栗中回神,只抖著抹去唇上血色。
天殺的,這是遇到黑吃黑了,有沒有人管管!
整理好衣襟,林斐然推門而入。
如霰的住所名叫連橋行宮,如字面意思,此處由十來座行宮組成,亮如銀綢的玉帶溪環繞而過,行宮間以棧橋相連,還有幾個參族童子在侍弄花草。
處處晶瑩,片片飛香。
見她入內,其中一個參童子向她跑來:“姑娘請隨我來。”
引路的參童子頭扎沖天辮,辮上掛著一張梧桐葉,雙頰俱用胭脂抹了一個銅幣大小的紅點,透出一分滑稽的可愛。
不知為何,所有的參童子都是這副打扮,他們給林斐然送藥這幾日,她沒忍住彈了其中一人的沖天辮,彈性十足。
兩人踏過棧橋,七轉八拐,終于停在一處殿門前,參童子推開殿門,向內門微微躬身,隨后道:“尊主正在等你。”
罷,他轉身離開,林斐然深吸口氣,終于踏步而入。
殿內四下立著華貴的九枝蓮燈,燈芯未熄,火如飛蝶,一方六邊天窗開在殿頂,燦烈的高陽便順著傾灑而入,籠罩著殿內一方玉座。
玉座之上正有一人輕抵額角,閉目養神,在他腿邊,蹲坐著一只碧眼白狐。
略輕的腳步聲在殿內回響,座上之人緩緩抬眼,碧眸瀲滟,眼上紅痕在泛金的日光下顯出幾分淺淡的嫣色。
“終于來了,太吾國的假明月。”他未有任何寒暄鋪墊,直入正題。
林斐然躬身行禮:“見過尊主。”
如霰直起身,架腿而坐,眉梢微揚,竟問道:“見過?你以前見過本尊么?”
“啊?”
遲鈍如林斐然,此刻也驚訝出聲,難道妖界也盛行這種冷笑話嗎?
她現在最不會應對笑話。
林斐然沉默片刻,實話實說:“未曾見過,只是謙辭罷了。”
“是么。”如霰并未在意,似乎也只是隨口一說,“那本尊方才所,也只是玩笑罷了。傷勢如何了?”
提及此,林斐然倒是真心道謝:“已然大好,多謝尊主這幾日贈藥。”
如霰輕笑一聲,意味深長道:“能好到哪里,左不過是從屋倒墻塌恢復到四處漏風罷了。”
話音落,兩人都沉默下來,只余視線相交。
林斐然迄今同他見過兩面,卻對視過不知幾次,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特別的熟悉感,縱然這位妖尊是個喜歡彈話外之音的謎語人,她似乎也能從沉默中抓到一分契合。
就如此刻,她能篤定,他與她在想同一件事。
如霰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想問你的靈脈便問,不必彎彎繞繞,今日要你來,可不是讓你盯著本尊看的。”
林斐然便不再猶豫,立即抱拳躬身:“我天生滯脈,難以修行,尊主博聞廣識,醫道大成,不知可有通脈之法?”
倒一點也不客氣。
林斐然就像一只小小呆頭鵝,叫她直,她便半點不會婉轉。
如霰心下好笑,面上卻不顯,只抬手支頤,搭懸的腿晃動起來,足踝處金環微蕩:“法子自然有——”
眼見林斐然雙眼微亮,他道:“但都于你無用。”
于是她眼色微凝,眉間稍蹙,他又道:“不過,有沒有用也無所謂,你并不是滯脈之癥。”
那雙眼又亮了起來,如風中星火,撲撲簌簌,時明時暗,如霰不由得低聲笑了起來,看來十分愉悅。
他腿邊的狐貍看不懂這暗流,疑惑地“汪”了一聲,以為林斐然給如霰下了什么藥,便朝她甩尾呲牙,一主一仆這鬼動靜,看得林斐然滿頭霧水。
“夯貨。”
如霰唇上還帶著笑,屈指敲了敲狐貍的頭,遞出一塊金牌,那碧眼狐眼睛一亮,吭哧吭哧吃了起來,再不抬頭。
林斐然見他心情不錯,不顧方才的怪笑,順勢問道:“敢問尊主,世間可有我這等奇病怪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