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卻被困在這方寸之間,身著粗布囚衣,失去了所有的光環與自由,只余下一個略顯落寞的背影。
這一瞬間的巨大落差,如同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顧凝蕊的心上。
她只覺得心口猛地一窒,一股難以喻的酸楚、心疼、以及滔天的憤怒,瞬間沖垮了她的心防。
秀美的眼眸中,水汽迅速凝聚,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滾燙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強忍著才沒有滑落。
自她們姐妹被歐陽旭從絕境中搭救出來,跟隨在他身邊以來,她何曾見過自家官人如此落魄、如此受委屈的模樣?
在她眼里,在她心里,歐陽旭向來都是那個智珠在握、運籌帷幄、無論面對何種困境都能從容化解、始終保持著沉穩大氣與獨特魅力的主人,更是那個對她們姐妹關照有加、體貼入微、尊重信任的郎君。
歐陽旭是山,可靠堅定,是光,溫暖明亮。
可現在這陰暗的牢籠,這粗陋的囚衣,這孤寂的背影像一根根尖刺,扎得她心臟生疼。
她就這樣怔怔地站在柵欄外,望著那個背影,忘記了語,忘記了動作,只覺得喉嚨發緊,鼻尖發酸,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眼前這讓她心疼到無以復加的畫面。
牢房中昏黃的燈光搖曳不定,將歐陽旭靜坐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朦朧。
他似乎心有所感,亦或是聽到了柵欄外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的細微啜泣,肩膀微微一動,緩緩轉過身來。
目光先是落在了提著食盒、恭敬站在一旁的閔誠身上,隨即,便敏銳地捕捉到了閔誠身邊那個蒙著面巾、以布巾裹頭、只露出一雙盛滿水光的眼眸的年輕女子。
盡管顧凝蕊做了如此偽裝,身形也刻意微躬,但歐陽旭與她朝夕相處這些時日,對她的身形、氣韻乃至眼神都早已熟悉入骨。
只那一眼,那雙即便蒙著淚霧卻依舊清澈熟悉的眼眸,那副即便包裹嚴實卻依舊挺直的背脊,便讓歐陽旭瞬間認出了來人。
一抹難以掩飾的驚訝與隨之而來的驚喜,在他沉靜的眼眸中閃過。
立即站起身,快步走到柵欄邊,隔著粗木空隙,聲音里帶著關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凝蕊?是你嗎?你怎么……親自來了?”
目光在她蒙著面巾的臉上停留,隨即又落在了她那雙已然淚光盈盈、仿佛下一秒就要決堤的眸子上,心頭不由得一緊。
頓時放柔了聲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輕聲安撫道:
“好了,凝蕊,別哭,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沒事的,一切都很好。”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更深的關切:“盼兒她們……可都還好?沒受驚嚇吧?”
原本,顧凝蕊還在用盡全身力氣強忍著那洶涌的淚意,死死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最后一絲冷靜。
然而,當歐陽旭那熟悉的、總是帶著溫和與關切的聲音,穿過冰冷的柵欄,清晰無誤地傳入她耳中時,那聲音里一如既往的沉穩、溫柔,仿佛無論身處何地都先關心他人的體貼……
這一切,如同最精準的箭矢,瞬間擊穿了她所有強筑的心防,正中她心底最柔軟、最依賴的那個角落。
“官……官人……”
一聲帶著濃重哭腔的、破碎的呼喚從她喉間溢出。
強忍的堤壩徹底崩塌,積蓄已久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瞬間浸濕了蒙面的布巾。
她哽咽著,嘴唇顫抖,想要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竟然哽咽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壓抑不住的抽泣聲在寂靜的牢獄甬道中格外清晰。
一旁的閔誠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感慨萬分。
他既為顧凝蕊對歐陽旭這份真摯深厚的忠心與情誼所動容,也為歐陽旭身陷囹圄卻依舊先關心他人的胸懷所感佩。
不敢多看,連忙收斂心神,從腰間取下鑰匙,利落地插入鎖孔。
“咔噠”一聲,牢門打開。
他側身讓開,同時恭敬地朝著歐陽旭躬身回話,聲音沉穩清晰,意在傳遞安心的信息:
“御史大人您請放寬心,小人方才已親眼見到了趙娘子,娘子她一切安好,只是……只是極為掛念擔憂大人您。”
“待小人將大人囑托的話一字不差地轉達后,娘子雖仍憂心,但神色已然安穩了許多。”
“娘子她親自動手,為大人您精心準備了一些您平素愛吃的、易于存放的吃食。”
說著,他指了指食盒:
“還有幾件干凈的厚實衣物和一條薄被褥,以防牢中陰冷。”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鄭重:
“趙娘子還特意讓小人給大人帶句話,‘請郎君萬勿以我等為念,妾身與妹妹們一切皆安,唯愿郎君善自珍重,保重貴體,妾身等在館驛,靜待郎君平安歸來,闔家團聚。’”
歐陽旭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閔誠遞過來的、散發著熟悉食物香氣的食盒和那包整理得齊齊整整的衣物被褥上,心頭涌上一股混合著溫暖、歉疚與深深思念的復雜情緒。
盼兒總是這般周到,這般堅韌,即便自己身處險境,她依舊能穩住后方,給予他最需要的支持與慰藉。
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食盒和包裹,指尖能感受到食盒底部傳來的微微暖意,那是盼兒細心保溫的證明。
看向閔誠,目光誠摯:
“有勞閔獄頭了,讓你冒險奔波傳信,又親自送來這些,歐陽旭感激不盡。”
閔誠連忙擺手,黝黑的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還帶著一絲不好意思:
“大人您太客氣了,折煞小人,這些都是小人分內之事,也是小人心甘情愿該做的!說起來,倒是小人慚愧呢。”
他撓了撓頭,接著說:“趙娘子她真是太周到了,不僅給大人準備了,還…還特意為小人也備了一份飯食,說是讓小人奔波辛苦,墊墊肚子。”
“這……這實在是讓小人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語間滿是對趙盼兒為人處事的敬佩與感激。
歐陽旭聞,唇角不禁泛起一絲了然而溫柔的笑意。
這確實是盼兒會做的事,她向來心思細膩,待人接物周全得體,既表達了感謝,又照顧到了對方的感受與實際需要,讓人如沐春風,難以拒絕。
溫聲回道:“內子一番心意,獄頭不必介懷,只管安心收下食用便是,你為我奔走,耗費精神體力,理當如此。”
閔誠知道顧凝蕊此番前來,定有許多話想對歐陽旭說,自己不便久留。
他見顧凝蕊情緒激動,依舊淚流不止,便也不再多,朝著歐陽旭再次恭敬地躬身行禮:
“那……小人就先告退了,不打擾大人和姑娘說話。”
他退后兩步,想了想,又壓低聲音,對仍舊沉浸在悲傷情緒中、似乎對外界毫無所覺的顧凝蕊提醒道:
“姑娘,你……你最多能和歐陽御史說上半個時辰的話,時間再久,恐有不便,容易引人注意,半個時辰后,無論說完與否,你都需得離開了,切記。”
這番叮囑帶著善意與謹慎。
然而,此時的顧凝蕊,全部的心神和注意力早已被眼前這個身著素衣,卻依舊溫潤如玉的歐陽旭所占據。
閔誠的話如同微風拂過耳畔,未能引起她絲毫反應。
只是怔怔地、淚眼朦朧地望著歐陽旭,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每一個細節都刻進心里,又仿佛在透過這身囚衣,努力尋找往日那個神采飛揚的郎君影子。
歐陽旭見閔誠退下,輕輕將食盒和包裹放在一旁干凈些的石板床沿上。
然后,他轉過身,緩步走到依舊僵立在原地、無聲落淚的顧凝蕊面前。
牢房內光線昏暗,卻足以讓他看清她眼中如泉涌般的淚水,和那蒙面布巾下微微顫抖的輪廓。
他心中輕嘆,知道這丫頭定是心疼自己到了極點。
伸出手,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對待易碎的珍寶,用指腹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替她擦拭眼角不斷涌出的淚水。
他的聲音放得更加低柔,帶著安撫的魔力:
“好了,凝蕊,真的沒事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沒缺胳膊也沒少腿,說不定明天,我就能從這里出去了,快別哭了,嗯?”
試圖用輕松的語氣緩解她的悲傷:
“你可是闖蕩過江湖、身手不凡的女俠客啊,這般哭哭啼啼的,若是傳出去,豈不是有損你顧女俠的威名?”
然而,歐陽旭越是這般溫柔體貼地安慰,越是表現得云淡風輕、渾不在意,顧凝蕊心中那股混合著心疼、委屈、憤怒與深深依賴的情感就越是洶涌澎湃。
眼前郎君明明身陷囹圄,受此不白之冤,卻反過來還要安慰她這個前來探望的人……
這份隱忍,這份溫柔,如同最烈的酒,瞬間燒灼了她的理智,也擊潰了她最后一點矜持與克制。
“官人……!”
她再也顧不得什么身份之別,什么禮法規矩,什么男女大防,什么主仆之儀。
積蓄已久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所有藩籬。
在歐陽旭略帶驚愕卻并未閃避的目光中,她猛地向前一步,張開雙臂,不管不顧地、用盡全身力氣撲進了歐陽旭的懷中。
雙手緊緊環抱住他略顯清瘦卻依舊挺拔的腰身,將布滿淚痕的臉深深埋入他胸前那粗糙的囚衣布料之中。
溫熱的淚水瞬間浸濕了衣襟,她緊緊抱著他,仿佛一松手歐陽旭就會消失不見。
她身體微微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情緒極度激蕩下的自然反應。
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哽咽聲,悶悶地從他胸前傳來,訴說著無盡的委屈、心疼與難以說的復雜情愫。
這一刻,她不是那個冷靜機警的女護衛,不是那個武功高強的顧凝蕊,只是一個在心疼之人面前,徹底卸下所有偽裝與堅強,袒露出最柔軟內心的柔弱女子。
牢房中昏暗的光線,將緊緊相擁的兩人身影投在石壁上,凝固成一幅無聲卻情感洶涌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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