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進了館驛院落,趙盼兒特意引著來到一處相對僻靜、卻又視野開闊的角落,既能避開可能的窺探,也能隨時觀察院門動靜。
站定后,趙盼兒轉過身,面向閔誠,神色端莊而嚴肅,開門見山地說道:
“閔獄頭,你口口聲聲說是我家旭郎派你來傳話的,按理說,我該信你。”
“但如今情況特殊,旭郎身陷囹圄,我等女流在此,不得不萬分小心。”
“因此,我還需驗證一下,你是否真的是來傳話之人,而非受人指使,意圖不軌。”
閔誠連忙點頭,態度極為配合:
“官人娘子思慮周全,理當如此,有任何問題,盡管問在下,在下定當知無不,無不盡,絕無半句虛!”
趙盼兒微微頷首,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看著閔誠,緩緩問道:
“好,那我問你,我家旭郎,是在何時、于何處讓你傳話的?他當時面對什么方位?身上……穿了什么衣裳?”
這幾個問題看似簡單,卻頗為刁鉆。
時間地點是基本,面對方位可以考察是否真的見過面、記得細節,而衣著更是容易被人忽略卻又非常具體的特征。
若非親眼所見、近距離接觸且用心觀察,很難回答得準確自然。
閔誠聽得先是一愣,沒想到這位娘子問得如此細致。
但他并未慌亂,而是立刻凝神仔細回想起來。
閉上眼睛片刻,似乎在腦中重現當時的場景,隨后睜開眼睛,認真地、逐字逐句地回答道:
“回娘子的話,歐陽御史是在今日申時三刻左右,在府衙牢獄東側甬道盡頭的單間牢房里,親口交代在下的。”
“當時御史大人站在牢房靠內側的位置,面朝西北方向,至于衣著……”
說著,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才繼續說:
“御史大人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外罩一件已經有些臟污的灰藍色粗布囚服,腳上原本有鐐銬,但已被在下斗膽取下。”
“哦,對了,大人腰間原本的絲絳玉佩等物皆已不見,頭發也有些散亂,但梳攏得還算整齊。”
這番描述得非常具體,甚至包括了一些不易注意的細節。
趙盼兒在問話時,一雙明眸始終沒有離開閔誠的臉,仔細觀察著他回答時的每一個細微表情,眼神的每一次變化,呼吸的節奏,以及肢體語。
她發現閔誠在回答時,眼神回憶之色很自然,敘述流暢,沒有明顯的停頓、躲閃或編造的痕跡。
尤其是提到歐陽旭衣著細節時,那種“有些臟污的灰藍色粗布囚服”、“絲絳玉佩不見”、“頭發散亂但整齊”的描述。
非常符合一個剛剛被下獄、可能經過拉扯但依舊注重儀容的官員形象,也符合她對歐陽旭性情的了解。
這與那些憑空捏造、往往只關注顯眼特征的謊截然不同。
加之趙盼兒之前對閔誠的第一印象就不差,覺得他眼神正氣,此刻聽完他條理清晰、細節真實的回答,心中已然有了八九分把握。
趙盼兒臉上緊繃的神色終于舒緩下來,露出一抹真誠而帶著歉意的淺笑,朝著閔誠盈盈一福:
“原來如此,看來閔獄頭果然是受我家旭郎所托,前來傳話的義士。”
“方才我這二位妹妹,也是關心則亂,護主心切,對獄頭多有冒犯唐突之處,還望閔獄頭海涵,莫要怪罪她們。”
態度謙和,禮數周全,既表明了信任,也給了雙方臺階下。
閔誠見趙盼兒終于信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長長舒了一口氣,連忙側身避讓,不敢受趙盼兒的全禮,同時擺手笑道:
“娘子重了,折煞在下了!娘子不愧是歐陽御史的賢內助,不僅容貌傾國傾城,心思更是細膩如發,聰慧明察,當真稱得上是秀外慧中、女中豪杰!在下佩服之至!至于二位姑娘……”
他看了一眼依舊警惕的顧氏姐妹,由衷贊道:
“她們對主家忠心耿耿,護衛森嚴,更是令人敬佩!方才之事,乃是應有之義,在下豈敢有絲毫怪罪?”
趙盼兒見他語得體,態度真誠,忙回禮道:
“閔獄頭過譽了,還請快快說說,我家旭郎到底讓你傳了什么話?”
“還有他現今在牢中情況究竟如何?可曾受苦?”
說到最后,趙盼兒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關切,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急迫和擔憂。
閔誠見趙盼兒如此牽掛,不敢耽擱,連忙收斂笑容,正色說道:
“娘子放心,歐陽御史讓在下務必轉告娘子:他在牢中一切安好,并未受任何刑罰之苦,飲食起居也暫無大礙。”
“他讓娘子千萬不必過于憂心,更不要因他之事而焦慮沖動,以免落入他人圈套,反受其害。”
“御史大人還特意叮囑,請娘子與諸位姑娘安心在館驛等待,切莫輕舉妄動。”
“他道,最多不過三日,他必能安然無恙地走出牢獄,與娘子團聚!”
閔誠將歐陽旭的話,幾乎原封不動地轉述出來,語氣肯定,帶著對歐陽旭的十足信心。
傳達完核心口信,閔誠頓了頓,看著趙盼兒明顯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又帶著一抹與有榮焉的笑容,補充說道:
“不瞞娘子,歐陽御史在牢中,非但沒有受委屈,反而反而氣勢非凡,智珠在握!”
他忍不住將方才在牢中見到的一幕簡單描述了一下:
“尹欽差、周安撫使、李常平使三人齊聚牢外,意圖威逼問罪。”
“結果,歐陽御史一番辭,條分縷析,直指要害,將那尹欽差說得臉色大變,啞口無!”
“周、李二人更是被駁斥得面紅耳赤,狼狽不堪,依在下看,歐陽御史雖身在牢籠,卻仿佛手握乾坤,那三位……反倒像是被審問的犯人一般,灰溜溜地走了。”
語間充滿了對歐陽旭的敬佩與自豪。
趙盼兒聽完閔誠的轉述和補充,懸了一整天的心,此刻終于緩緩地、實實在在地放了下來。
一股難以喻的暖流和驕傲感油然而生,沖淡了之前的焦慮與陰霾。
她的旭郎,果然如她所深信的那般,不僅才華橫溢,更有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智慧與膽魄!
即便深陷囹圄,身不由己,依舊能夠冷靜分析局勢,從容應對,甚至還能讓對手吃癟,更能安排忠義之士為自己傳遞平安信息。
這不僅僅是能力的體現,更是一種強大的人格魅力與掌控力。
她仿佛能看到歐陽旭在陰暗牢房中,依舊挺直脊梁、目光如炬的從容身影,心中既感心疼,又充滿了無盡的自豪與信賴。
一旁的顧憐煙和顧凝蕊姐妹倆,將閔誠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兩人先是擔憂,聽到歐陽旭無恙且未受苦時,心頭一松。
再聽到歐陽旭竟在牢中直面三位高官,還將對方說得啞口無時,姐妹二人不由得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暢快與欽佩之色。
她們最為擔心的就是歐陽旭在獄中受人欺辱,如今得知非但未受辱,反而挫了對方的銳氣,心中只覺得無比解氣,同時對歐陽旭的智慧、膽識與氣度,也生出了更深一層的敬佩與仰慕。
顧凝蕊按在劍柄上的手,也不知不覺放松了些許,看向閔誠的目光,雖然仍有審視,但敵意已大大消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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