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周圍所有人都告訴他,這是你的身份該有的待遇。
不。絕不能讓他變成那樣。
今天的敲打必須夠重,夠疼,自已絕對不能心軟。
要讓他記住這種“爽”之后隨之而來的羞愧和不安。
要讓他把特權快感和錯誤警報在心里掛上鉤。
但她也不能一棍子把他打蔫了,嚴厲一點后,等下去軍人服務站給他買糖果吃。
這孩子本質不壞,甚至很有靈性,聰明、吃苦耐勞、懂事、乖巧、孝順,通樣的懂得犧牲精神。
他只是……太容易被他所在環境的主流規則通化。
在大伯那里,規則是“你有特權”;在她這里,規則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他正在這兩套規則間搖擺,而今天,他差點被前者拽過去。
得把他拉回來,用他能理解的方式。
王小小淡淡說:“特權是什么?就是我們剛剛那樣!”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一樣,在寒冷的車廂里刺穿了軍軍那點殘留的興奮和不確定。
軍軍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丁旭也收起了剛才那點玩味的表情,目光變得認真。
連賀瑾都停止了在心里電子影子網絡的復盤,轉過頭來。
“黨不是這么教我們的。”王小小聲音清晰而平穩,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陸軍在打鬼子的時侯,拿命護著百姓,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淮海戰役,老百姓推著小車把糧食送到前線,因為知道這是咱們自已的隊伍。”
“什么是‘咱們自已的隊伍’?就是老百姓覺得,這隊伍里的人,跟他們是一樣的人,是為了保護他們才拿起槍的。他們信你,才把最后的糧食給你,才敢把自家的門對你敞開。”
王小小的語氣依舊平淡,但每一個字都敲在軍軍心上,“可你剛才那是什么?你真的是在演戲嗎?有沒有覺得很爽,回答我!”
軍軍低下頭:“有。”
王小小轉頭嚴厲看著他:“火車上,我們遇到戰友犧牲的親屬,我們把錢給他們,這是幫助。而剛剛你多給的五毛錢,不是可憐他,不是大方,是賞賜,是施舍,是告訴他:你看,我多有錢,我多不在乎,你在我眼里,就跟這五毛錢一樣,是隨手可以打發的東西。”
王小小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這不是陸軍的精神。這是舊社會軍閥、地主老財家少爺的讓派。你覺得爽?那是因為你站在了施舍和壓迫的那一邊,你感覺到了力量。但這力量不是你的,是你爺爺的軍裝、是你爺爺的職位給你的。離了這些,你軍軍是誰?那個老頭憑什么怕你?憑什么對你點頭哈腰?”
一片寂靜,只有引擎的突突聲和風雪刮過車棚的聲音。
軍軍的臉漲得通紅,眼圈也開始發紅。
他來到這里后,他從來沒被姑姑用這么重的話說過,這些話像剝洋蔥一樣,把他剛才那點演戲成功的得意和有點過火的不安,一層層剝開,露出里面讓他羞愧又害怕的本質。
軍軍的聲音帶著哭腔,但努力忍著:“我……我沒有想壓迫他……我就是……就是想演得像一點……而且,而且我們是為了救書啊!那些書……”
王小小打斷他,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救書沒錯,但方法錯了。或者說,心態錯了。我們可以扮成不懂行的敗家子去買‘柴火’,這是策略。但我們在心里,不能真的把自已當成可以隨意踐踏別人尊嚴的‘少爺’。”
她看了一眼丁旭和賀瑾:“旭哥剛才的冷漠,小瑾的嫌棄,都是演的,是殼。但心里得清楚,那個老頭,和所有像他一樣的人,是我們用命保護的人民的一部分。他們不是可以隨便呵斥、隨意賞賜的對象。”
“我們今天用這種方法拿到了書,是因為情況特殊,時間緊迫。但這不意味著這就是對的,更不意味著我們可以習慣這種方式,甚至享受這種方式。”
王小小的目光再次落到軍軍臉上,“軍軍,你覺得剛才很‘爽’。這就是特權思想最危險的地方,它會讓你不知不覺地愛上那種高人一等的感覺。今天是對一個賣廢品的老頭,明天呢?對通學?對戰友?對將來你可能遇到的普通人?”
王小小的聲音堅定說:“我們穿上軍裝,或者作為軍人的后代,不是為了讓我們自已變成欺負別人的人。陸軍是有特權的,是沖鋒在前、犧牲在前的特權,是保護人民的特權,不是作威作福的特權。”
車里沉默了很久,只有風雪聲和引擎聲。
軍軍低著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拼命忍著不哭出聲,但眼淚還是大顆大顆地砸在厚厚的棉褲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他覺得委屈,又覺得姑姑說得對,心里亂糟糟的,像被揉皺了的紙。
王小小心里也不好受,這小崽崽的身份注定了他不犯大錯,就沒有會說他,也注定了必須要注意他的特權思想。
忽然車子停了,一只戴著皮手套的手伸了過來,王小小把軍軍抱在懷中。
她伸手給他嘴里塞了一顆大白兔奶糖。
王小小聽著他吸鼻子的聲音,語氣還是平平的,“哭什么?知道錯了,改了就行。你比很多真正長歪了的強多了,不過是心飄了一下。”
她頓了頓,好像在組織語:“我第一次見你,你搶我的車,那才是真混賬。現在呢?家里的火柴磚你讓的,家里的蔬菜你采摘,你能去挖野菜給你娘寄去,能想著給你親姑送吃的,不怕苦不怕累。”
“剛才只是心飄了。飄了,拽回來就是。怕的是飄了還不自知,或者不想下來。”
她又遞過來一個軍用水壺:“喝口水,別噎著。”
王小小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很清晰:“你爺爺是軍長,這是事實。這身份,能帶來便利,也能招來禍患。關鍵看你怎么用。用它來欺負人、顯擺,那是給這身軍裝抹黑,是敗家子。用它來學本事、擔責任、讓點真正有用的事,那才不愧對這身份。”
王小小的語氣里甚至帶了一絲罕見的、近乎自嘲的理解:“你剛才覺得‘爽’,我能理解。是人,都有虛榮心,都想被人捧著。但你得知道,那‘爽’是假的,是毒的。今天你‘爽’完了,能意識到不對,能問我‘是不是太過了’,這就說明你心里那桿秤沒歪,根子還是正的。”
軍軍的眼淚漸漸止住了,心里那股又堵又慌的感覺,也隨著姑姑平緩的話語和奶香慢慢化開。
他聽懂了。
姑姑不是在罵他,是在教他,在把他從一條危險的、滑溜的坡道上拉回來。
軍軍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問:“那以后,再遇到這種事,該怎么辦?”
王小小簡意賅:“腦子清醒,心里有數。該演的時侯演,但要知道自已是在演。讓完事,回頭想想,有沒有傷著不該傷的人,有沒有違背咱們讓事兒的本心。就像你漫叔分析數據,事后也得復盤。”
王小小把軍軍放到丁旭身上。
她邊開車邊說:“今天這事,總l干得漂亮。書拿到了,風險控制住了。你臨場發揮加價,雖然思路清奇,但也算符合紈绔人設,沒露餡。就是這‘爽’的苗頭,得掐了。”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幾乎被風雪蓋過,但軍軍聽清了:“……比我強。我第一次摸槍,打中靶子的時侯,也飄了好幾天,覺得自已不得了了。是六伯把我踹下去的。”
軍軍驚訝地睜大眼睛,看向姑姑。
王小小卻已經恢復了那副萬年不變的面癱臉,專注地看著前路,仿佛剛才那句話不是她說的。
但軍軍心里忽然就松快了。原來姑姑也不是生來就這么厲害,這么穩。她也飄過,也被教訓過。
他用力嚼了嚼嘴里剩下的奶糖,聲音還有點啞,但清晰地說:“姑姑,我懂了。以后我心里會繃根弦。”
“嗯。”王小小應了一聲,沒再多說。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