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合往椅子上一靠,神情平和,目光溫和地看著谷永水,說道:“沒關系,想到哪里說哪里,只有一個要求,說實話。”
谷永水微微瞇了瞇眼睛,神色鄭重地看向張慶合,緩緩說道:“張書記,坦白講,我不是紀檢干部,也從未管過紀檢工作,對于腐敗問題,沒有經過深入調查,確實不敢輕易斷煤炭公司是否存在腐敗問題。但是,作為煤炭公司的一名老職工,公司里確實存在一些不正規的現象,值得讓人深思。”
張慶合微微點頭,沒有出聲打斷,只是靜靜地看著谷永水,示意繼續說下去。
谷永水頓了頓,接著說道:“就比如煤炭運輸汽車租賃的事情。明明公司都已經付了租金,可還是要承擔車輛駕駛員的工資、車輛的油費以及車輛的日常保養維護等費用。從常理來看,這顯然不合理,這里面是不是存在腐敗呢?我想,如果用正常的邏輯來判斷,很難不讓人產生這樣的疑問。”
張慶合聽完,輕輕說道:“這個問題縣委已經在采取措施了。昨天晚上,我和市紀委的鄭書記交流過,現在退款都已經退了500多萬,離預定的目標700萬,就只差200萬了。”
谷永水眼中閃過一絲信心,說道:“張書記,正是因為看到縣委在大力做這項工作,我才敢主動提及這個話題。想當年,這個事情不僅普通群眾有意見,我們煤炭公司的干部職工也是意見很大。煤炭每年的產量都在增加,可公司工人的收入卻逐漸減少,大家都很疑惑,錢到底去哪了?”
張慶合點點頭,說道:“是啊,錢到底去哪兒了?運輸的問題那已經從根本上解決了。你可以繼續談一談,除此之外,還有哪些問題?”
谷永水心里清楚萬慶峰的兒子――生產調度科的科長萬冠軍被抓了,于是說道:“張書記,現在煤炭公司生產調度科的萬科長已經被公安機關抓了。我相信公安機關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線索,就是煤炭失竊的事情。這些年來,煤炭公司煤炭外運的情況,其實也不是什么秘密。聽說有人通過搞到調撥單,將煤炭盜竊之后販賣出去,這里面存在很多問題啊。”
張慶合聽完,再次點頭,說道:“這個情況,縣委也已經掌握了。谷永水同志,你能不能說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
谷永水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絲疑惑,看向張慶合,問道:“更深層次的問題,張書記,您是指哪個方面的問題?”
張慶合微微皺眉,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嚴肅,也就將自己在煤炭公司報表異常的事和盤托出,繼續說道,財務的賬沒問題,審計報告沒問題,但正常估算,里面至少還有近千萬的賬目對不上。這些錢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消失吧?萬慶峰的兒子,那個萬科長,他偷的煤區區三萬噸,還不到年產量的十分之一。我就想問,那大頭去哪了?”
張慶合說完,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辦公室里陷入了一陣沉默。
谷永水腦海里思索了良久之后,才緩緩開口:“張書記,作為煤炭公司的老員工,我發現一個情況,不發現問題那是不向組織說實話。其實,問題就是出在煤炭價格雙軌制。臨平縣煤炭公司作為縣屬國有企業,因為咱們縣取消了煤炭局,臨平煤炭公司受市煤炭局直接管理,從煤礦挖出來的煤,有兩條銷售渠道。一條是按照市煤炭局的生產計劃進行生產和定向銷售,主要是熱電廠、供暖公司和大型企業的生產用煤。在完成了煤炭局的生產計劃之后,其余的煤煤炭公司就有自主經營權,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煤炭雙軌。煤炭作為最基礎的能源資料,國家為了保證穩定,計劃內生產的煤,從85年到89年,我沒記錯的話,價格應該是在28到30元左右每噸。但這個時候,市場上的煤,價格可是在50到60元每噸,即便這樣,沒有關系還不一定能買到煤。”
張慶合聽完,微微皺眉,說道:“也就是說,計劃內的煤炭和計劃外的煤炭,價格相差了一倍嘛。”
谷永水點了點頭,說道:“張書記,沒錯。計劃內的煤炭主要是保生產和保民生。然而,咱們普通群眾和一些中小企業,對煤炭的需求遠遠比計劃內的要高得多。所以,煤炭公司也好,煤炭局也好,都希望計劃內的煤炭少一些,計劃外的煤炭多一些,這樣多的煤就可以拿到市面上賣錢。”
“這也是人之常情,正是因為有了內外的差價,才會出現很多倒爺。同一批鋼材,還沒出廠,可能就被倒賣了七八次。之前國家和省里嚴肅查處過這樣的行為。谷永水同志,當時,煤炭公司有接受過調查嗎?”張慶合問道。
谷永水趕忙回答:“張書記,接受過調查。上面還派出了調查組。但是問題在于,臨平縣煤炭產量在30萬噸以上,可煤炭局實際調撥的生產計劃只有20萬噸左右,也就是說,煤炭公司每年都有10萬噸以上的自主經營權。這每年的十萬噸煤炭就是煤炭公司自主經營的部分,這部分煤炭賣了多少價格、賣給了誰,這個只有公司領導才知道。”
張慶合聽到這里,趕忙追問:“就算是自主經營,這錢也總要給到煤炭公司吧,畢竟是煤炭公司出去的貨嘛。”
“這自主經營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自主經營后面還有四個字叫自負盈虧。計劃內的煤炭定價30元每噸,計劃外的煤炭面向市場,他們完全可以說每噸煤只賣了20塊錢,然后以每噸20元的價格交給煤炭公司,而實際上,這噸煤可能在市場上賣到40元甚至50元。張書記,您算一算這筆賬,一年下來是多少錢?當然,張書記,這個20塊錢只是我舉例的,價格也有可能是20,也有可能是25塊,這個要通過財務查賬才能知道。”谷永水解釋道。
張慶合馬上在心里計算起來,如果自主經營10萬噸煤,一噸價格算50塊錢,那么一年就是500萬,交給煤炭公司成本20塊錢,就還剩300萬,五年算下來,刨除銷售的成本,這個金額算下來,確實有可能超過千萬。想到這里,賬也就對上了。張慶合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上千萬可是臨平縣年財政總收入的五分之一啊!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握得發緊,暗自罵了一句:“這幫王八蛋,臨平縣要被這幫王八蛋掏空了。”
張慶合感慨一句說道:“永水同志啊,這么大的事情,你覺得不對勁,為什么沒有人向組織匯報呢?”
谷永水無奈地說:“張書記,這么說吧,整個流程的操作上看似都是合規的。市煤炭局下的生產指標,煤炭公司已經完成了,而且每年都是超額完成,20萬噸的任務,煤炭公司就要完成22萬噸或者23萬噸,所以,每年臨平煤炭公司都是全省的煤炭生產先進單位。我們煤炭公司的負責人,年年都是勞動模范,省勞模,全國勞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至于自主經營的煤,有虧有賺都被認為很正常。我還對接過審計局對煤炭公司的審計,大家都沒有指出什么問題。”
張慶合輕輕拍著桌子,氣氛地說:“很正常?永水同志,這太不正常了!拿著國家的資源去做個人的買賣,隨便一倒手,一年就能掙兩三百萬。兩三百萬一年是什么概念?89年全縣職工平均工資1865元,咱農民的人均純收入712元。有多少個村,一個村里都找不出來一個萬元戶。并不是有了看似正當的手續,就可以給非法收益披上合法的外衣。好吧,永水同志,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煤炭局給臨平這么少的煤炭生產計劃?”
谷永水說道:“張書記,是這樣,咱們縣煤礦定位就是服務整個東原市和省內中西地區。而東原市煤炭局作出煤炭生產計劃,是根據市計劃經濟委員會的統計,經過財政局、審計局、商務局等有關部門,綜合全市工業企業的需求劃定的生產調度計劃。”
聽到這里,張慶合暗自思考,整個煤炭公司都是按照市煤炭局的生產計劃在進行生產,而這個生產計劃的制定,并不是市煤炭局一家說了算,而是綜合了財政部門、經濟部門、工業部門、商務部門等的綜合需求。也就是說,整個煤炭計劃外銷售可能牽扯到市里的財政局、工業局、統計局、商務局、工商局、審計局和計劃經濟委員會。張慶合想到這里,不免覺得一陣頭痛,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道:“永水同志,今天的談話,我了解了很多我想要了解的情況,效果不錯。你回去之后要注意保密,一定要注意保密,今天的談話內容誰都不要說,明白嗎?”
谷永水聽完,趕忙起身說道:“張書記,您放心,誰也不說。”
谷永水剛要出門,張慶合又說道:“小谷啊,你怎么看起來這么憔悴?要注意休息,勞逸結合哈。”
谷永水離開后,張慶合的精神馬上放松了下來,往座位上一靠,手里攥著眼鏡,在手中搓來搓去。雖然心里已經做了準備,但牽扯到市里這么多部門,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臨平縣可就徹底把市里各個部門都得罪了。到時候,自己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臨平就會和市里勢不兩立啊!
與此同時,在縣政府的辦公室里,我正在看文件,電話響了。接到張叔的來電,沒敢猶豫,立刻起身前往張叔的辦公室。
進門后,張叔問道:“林華北那邊進展得怎么樣了?”
我回答道:“張叔,林華北的家屬正在和被打的群眾積極協商賠償,所在的村里也出面擔保,現在諒解書都已經弄出來了。我們交到法院,如果他們再請來律師,張書記,我真不敢保證這個林華北又會不會被無罪釋放啊。”
張叔聽完,面色有些不悅,他用手重重地敲了敲桌子,說道:“有錢就可以隨便打人嗎?有錢就可以藐視法律?林華北絕對不能無罪釋放。現在,你們公安局把他拖住,等到市委把林華東政法委書記的職務免了之后,再移交法院。”
我有些疑惑地問道:“張書記,您的意思是林華東書記要被免去政法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