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灑在通往平安縣城的公路上,橘紅色的光芒給大地披上了一層溫暖的紗衣。
張叔坐在車里,靠在座位上,神情悠然,緩緩說道:“朝陽啊,任何一件東西從生產到銷售,再到普通群眾的手里,真正掙錢的往往不是廠家,而是在銷售環節。就好比咱群眾種糧賣糧,勉強能解決溫飽,真正掙錢的并非是咱們廣大群眾嘛。”
我扭頭看了一眼張叔,只見他依舊頭靠在座位上,雙目微閉,那自自語的模樣顯得頗為深沉。
張慶合繼續說道:“朝陽啊,我把煤炭公司這幾年的財務報表看了好幾遍。臨平縣一礦三井,是東原最大的煤礦,1985年的時候,產煤總量是40萬噸,1989年達到了50萬噸。在1985年到1989年這五年時間里,年平均產煤量是45萬噸。按照每噸均價30塊錢計算,整個臨平縣這五年煤礦賣了應該6000萬到7000萬之間,也就是說,整個煤礦平均一年就能創造1300萬的銷售額。刨除運輸、工資福利、利稅等各項成本,煤炭公司的利潤少說也要剩個一兩千萬。但現在,整個煤炭公司的賬上竟然是虧錢,朝陽啊,你說的這個110萬太少了,這賬對不上啊。”
我微微皺眉,說道:“張叔,煤炭公司可是養了上千號人呀,這人員工資福利加起來也不少吧?”
張慶合睜開眼睛,目光深邃,說道:“這個賬我也算了。就算煤炭公司1000人,每個人都算享受正科級待遇,每年2000塊錢的收入,一年也不過200萬。我也看了煤炭公司的工資報表,能拿到2000塊錢年收入的,還是少部分。所以,我才說查出萬冠軍那100多萬,這與我預想的差別太大呀。”
我馬上想到,國有企業縣審計局每年都要組織審計,對煤炭公司這樣的大型國有企業,市審計局每年也會進行抽查性的審計。也趕忙說道:“張叔啊,煤炭公司應該有審計報告,審計報告里面可能會有些問題線索吧?”
張叔微微一笑,扭頭看了我一眼,說道:“不錯,知道查審計報告嘛。這個審計報告呀,我讓審計局和煤炭公司,把所有的審計報告都找了出來,也一一看過。審計報告里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包括縣審計局和市審計局組織的審計,都沒發現有什么大問題,有句話怎么說的,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
我接著說道:“之前實行價格雙軌制,各種生產資料、礦產資源是問題的重災區。我們高粱紅酒廠,我印象中當年審計還提出過問題,難道這個煤炭公司就這么干凈?”
張慶合說道:“看得出啊,有些問題比煤炭運輸還要復雜。朝陽,剛剛有句話你說的很對,這件事情不可能是一個生產調度科的科長就能干成的。現在你們要查一查這些煤都賣到了哪里,是誰能有這么大的需求啊?”
兩人說著說著,汽車緩緩駛入了平安縣。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覺得熟悉而又親切,這種特殊的感覺請確實是臨平沒有的。
汽車穩穩地停在平安縣招待所門口,縣委招待所的經理趙有德早已在門口等候。看到車子停下,立刻滿臉笑容地迎上來,熟練地打開車門。
張慶合擔任縣委書記之后,對于這樣的迎來送往已經非常習慣。若是在臨平,招待所的經理一般情況下還沒有給縣委書記開門的資格。
張慶合看著趙經理,說道:“老趙啊,你這看起來可是瘦了不少。”
趙有德馬上說道:“張書記啊,您不來我們招待所,哪有人照顧我們的生意?雖然我們是公家的,但現在考核也有要求啊。張書記,您在臨平當縣委書記,也不能忘了平安老家的窮親戚啊。”
趙有德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在前面引路。不多會兒,就將張叔和我帶到了包間門口。他輕輕推開包間門,一欠身,笑著說道:“鄭書記,孫縣長,馬縣長,我把咱張書記請來了。”
鄭紅旗只是微微點頭示意,趙有德知道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便欠著身從外面輕輕地關上了門。
馬軍看了看手表,用手一指,說道:“你們看啊,現在都快六點了,老李果然是到了市里,架子也大了。兩個縣委書記,外加一個縣長在這里等他。這老小子,還遲到。”
此時,服務員輕輕推開房門,上了一盤干果,葡萄干、剝好的瓜子仁和花生仁擺放得整整齊齊,果盤里還放著兩盒中華香煙。
鄭紅旗看著張慶合,說道:“老張啊,現在請你一趟,可不容易,我可是給你打了三個電話,才把你請到平安來,怎么這是打算退休之后安家落戶在臨平啊。”
張慶合趕忙說道:紅旗書記啊,你還不清楚?煤炭運輸的事,讓我焦頭爛額啊。實在走不開呀,讓大家看笑話了。”
鄭紅旗直接說道:“看笑話?老張,我和友福,啊,老馬我們才是丟人丟到家了。半年時間,四大班子的一把手折進去兩個。羅正財嫖娼,王滿江受賄,前仆后繼,接踵落馬,這在1949年之后,也是創了整個東原的歷史吧。丟人,丟人啊。”
作為縣委書記,張慶合和鄭紅旗都清楚,正風肅紀是理所應當的。但縣黨政班子里接連有干部出問題,特別是四大班子的一把手被查,作為縣委書記,臉上確實不光彩,這對黨委和政府的形象將帶來極為不利的負面影響。
張慶合忙解釋道:“哎呀,紅旗呀,有些話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你說羅正財,他實際上和平安縣關系不大,他是在臨平嫖娼被抓的,他所有的問題也都是臨平縣的問題。大家說的也只是臨平縣長羅正財被抓了。至于滿江,也怪不得別人啊。你說他去臨平,出于好心幫忙也就算了,他干嘛去收萬慶峰那一萬塊錢嘛。因為這事,我還去市紀委跑了兩趟,鐘書記那里,鄧書記那里,我也去了。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鄭紅旗聽完,扭頭看向張慶合,用手敲著桌子,略顯激動地說道:“老張,我的政協主席、人大主任,兩個人真的有問題,出在平安縣也就算了,但現在是兩個干部都折在了你們臨平啊。老馬,朝陽,朝陽你當過兵上過戰場,精準狙擊恐怕都沒這么準吧,我就搞不懂他倆咋就這么巧,現在可是有人說,你們故意給我們的干部設套。”
張慶合心里知道,這個萬慶峰,確實是給王滿江設了一個套,尷尬一笑,說道:“紅旗書記呀,你就別提了。就我們飲料廠那個項目,云飛一直在牽頭。自從老王在臨平出了事之后,云飛嚇得都不敢去臨平縣了。”
馬叔抽著煙,點了點頭,說道:“哎,別說這云飛不敢去,我老馬現在都不敢去啊!土地置換的事,這兩次我都是喊鄒新民來平安縣來商量的。老張,你們那個地方太邪性了,平安人去了,扶不住,確實服不住啊。”
張慶合走上前去,拍了一下馬叔,說道:“老馬啊,你就不要火上澆油了,你不要忘了我和朝陽也都是平安人啊。”
眾人正說著,門被輕輕打開,李叔走了進來。李叔趕忙說道:“不好意思啊,實在不好意思,各位領導,讓大家久等了。”
孫友福忙上前一步,接過李叔的提包,指了指衣架上有兩件外套,李叔很自然地將外套脫下來拿給了友福。眾人又上演了一番誰坐中間的戲碼之后,李叔和張慶合就將鄭紅旗牢牢地按在了主座的位置上。
李叔看了看眾人,說道:“哎呀,老張啊,今天我出門的時候,朝政書記還說,像你這樣的優秀干部就應該調到市紀委來當書記,你這樣的干部和腐敗分子犯沖啊。這次市委可是一下子免除了兩個縣人大的主任,省人大都打來電話,十分好奇,在問臨平縣的人大主任為什么要向平安縣的人大主任行賄。”
沒等眾人說話,李叔又接著說道:“老張啊,臨平人太不地道,這個萬慶峰,連市紀委的人都說他不是個什么好鳥。今天給錢,明天舉報,人家滿江和他無怨無仇,出于好心幫他的忙,他大不了就不給錢嘛,真是損人不利己啊。聽說被紀委的老鄭收拾慘了。哎,你是當事人,所以說到底是咋回事?”
張慶合雖不好細說其中的復雜關系,但還是大致說了一下是因為煤炭公司租金的事。張叔又說道:這次,就是因為有栽贓事實清楚,鐘書記雖然免了滿江的人大主任,但估計還能留個飯碗。哎,煤炭公司,乃至整個煤炭行業,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啊。
眾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孫友福搖了搖頭,說道:“張書記啊,前兩年我一直在負責工業,煤炭十分緊俏,中間貓膩不少。你就比如計劃內的煤炭售價28、29,最多30就可以買到一噸,但是如果有條子將這塊煤拿到市場上,能賣出去一噸最多可以賣到50塊錢。這個煤炭局也不知道出于啥樣的考慮,計劃內的煤就批那么一點,就逼著咱們到市場上去找煤啊。”
張慶合聽完之后,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趕忙問道:“友福,你說的這些情況大概是什么時候的事?”
沒等孫友福開口,馬叔就說道:“這個情況我印象中有兩三年了,從我到縣里當財政局長的時候就知道。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們臨平煤礦的人太黑了,計劃內的煤就那么一點,剩下全部搞成計劃外,為此,各個縣里都沒少支出費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