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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四章

    “我猜到了。”雨秋安靜的聲音。“每賣掉一次畫,你就請我吃一頓飯,是不是?”

    哦!他心里一陣緊縮。是的,這是件滑稽的事情,這是個滑稽的藉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著那聽筒,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訥,今天,今天是怎么了?

    “這樣吧,”雨秋開了口,“我剛剛從床上爬起來,我中午也很少吃東西,我的外甥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個人在家里。”她頓了頓。“你從沒有來過我家,愿不愿意來坐坐?帶一點云濤著名的點心來,我們泡兩杯好茶,隨便談談,不是比在飯館里又吵又鬧的好得多?說坦白話,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飯吧?”

    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靈,你是個古怪的小妖魔,你對人性看得太透徹,沒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氣,覺得自己的聲音竟不爭氣的帶著點兒顫抖:“我馬上來!”

    半小時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廳里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長袍,胸前下擺都是橘色的、怪異的圖案,那長袍又寬又大,還有大大的袖子。她舉手投足間,那長袍飄飄蕩蕩,加上她那長發飄垂,悠然自得的神態,她看來又雅致,又飄逸,又隨便……而且,渾身上下,都帶著股令人難以抗拒的、浪漫的氣息。

    她伸手接過了他手里的大紙盒,打開看了看:“你大概把云濤整個搬來了。”她笑著說。“坐吧,我家很小,不過很溫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墻上掛著一幅雨秋的自畫像,綠色調子,憂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題著: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他凝視著那幅畫,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熱茶過來。

    “怎么了?”她問:“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轉頭來望著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經常這樣一個人在家里嗎?”他問。

    “并不,”她說,“我常常不在家,滿街亂跑,背著畫架出去寫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時間并不多。但是……”她凝視他:“如果你的意思是問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為只有一個人,而是因為……”她沉吟了。

    “舉世滔滔,竟無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兩句話,不是為她,而是自己內心深處,常念的兩句話。是屬于“自己”的感觸。

    她震動了一下,盯著他。

    “那么,你也有這種感覺了?”她說:“我想,這是與生俱來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許多人,一輩子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他們,活得比我們快樂得多。”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

    “當你寂寞時,你怎么辦?”他問。

    “畫畫。”她說:“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的品嘗寂寞。許多時候,寂寞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她忽然揚了一下眉毛,笑了起來。“發神經!”她說:“我們為什么要談這么嚴肅的題目?讓我告訴你吧’生命本身對人就是一種挑戰,寂寞、悲哀、痛苦、空虛……這些感覺是常常會像細菌一樣來侵蝕你的,惟一的辦法,是和它作戰!如果你勝不了它,你就會被它吃掉!那么,”她攤攤手,大袖子在空中掠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你去悲觀吧,消極吧!自殺吧!有什么用呢?沒有人會同情你!”

    “這就是你的畫。”他說。

    “什么?”她沒聽懂。

    “你這種思想,就是你的畫。”他點點頭說:“第一次看你的畫,我就被震動過,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被震動。看多了你的畫,再接觸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在絕望里找生機。你的每幅畫,都是對生命的挑戰。你不甘于被那些細菌所侵蝕,但是,你也知道這些細菌并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著一切,朽木中仍然嵌著鮮艷的花朵。你的畫,與其說是在畫畫,不如說是在畫思想。”

    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里,她的面頰紅潤,眼睛里閃著光彩,那對眼睛,像黑暗中的兩盞小燈。他瞪視著她,在一種近乎驚悸的情緒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種深刻的柔情。

    “你說得太多了。”她低語:“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不懂得畫。”

    “我是不懂得畫。”他迎視著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嗎?”她問。

    “不完全的,但是,已經夠多。”

    “逃避還來得及,”她的聲音像耳語,卻依然清晰穩定,“我是一個危險的人物!”

    他一震,珮柔說過的話。

    “我生平沒有逃避過什么。”他堅定的說。

    她死死的盯著他。“你是第一種人,我說過的那種,你應該有平靜的生活,成功的事業,美滿的婚姻。你應該是湖水,平靜無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靜無波的湖水,”他啞聲說,“你為什么要交給我一張《浪花》呢?”

    她搖頭。“明天我可以再交給你一張《湖水》。”她說。

    他也搖頭。“老實說,我從來不是湖水,只是暫時無風的海面,巨浪是隱在海底深處的,你來了,風也來了,浪也來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張《浪花》,你也變不出《湖水》,你生命里沒有湖水,我生命里也沒有。”

    她盯著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后,她跳了起來。

    “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倉促的說:“我餓了。”

    “我們不出去吃飯,”他說,“你并不餓,如果你餓,可以吃點心。”

    “你……”她掙扎著說:“饒了我吧!”

    他望著她,然后,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握得她發痛。“你求饒嗎?”他問:“你的個性里有求饒兩個字嗎?假若你真認為我的出現很多余,你不要求饒,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會乖乖的走,決不困擾你,但是,你不用求饒,你敢于對你的生命挑戰,你怎會對我求饒?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驚惶,有猶豫,有掙扎,有苦惱,有懷疑,還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柔情。這是世界上最復雜的眼光,在述說著幾百種思想。然后,她的睫毛垂了下來,迅速的蓋住了那一對太會說話的眼珠。張開嘴來,她嗓嚅著:“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驚懼起來,這種冒險是不必須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經等了四十幾年,等一個能與他思想交流、靈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經找尋了四十幾年,追求了四十幾年,以前種種,都已幻化為灰燼,只是這一剎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會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寧愿被燒灼!于是,他很快的說:“請你忠于你自己,你說過,你是那種忠于自己,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的人!”

    “我說過嗎?”她低聲問,不肯抬起眼睛來。

    “你說過!”

    “可是,靈魂深處的真與美到底是什么?”

    “是真實。”

    “你敢要這份真實?”

    “我敢。”

    她抬起睫毛來了,那對眼睛重新面對著他,那眼珠烏黑而清亮,眼神堅定而沉著。他望著她,試著從她眼里去讀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讀不出來,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見底的潭水,你探測不出潭水的底層有些什么。

    他再度感到那股驚懼的情緒,不不,不要再做一個飄蕩的氫氣球,不要再在虛空中作無邊無際的飄浮,他心中在吶喊,嘴里卻吐不出絲毫的聲音,他凝視她,不自覺的帶著種惻然的、哀求的神情。于是,逐漸的,他發現那對清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層水氣,那水氣越聚越濃,終于悄然墜落。他心中一陣強烈的抽搐,心臟就痙攣般的絞扭起來,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悅與狂歡!他拉著她的手,把她輕輕的拉過來,好輕好輕,她衣袂飄飄,翩然若夢,像一只蛺蝶,輕撲著翅膀,緩慢的飛翔……她投進了他的懷里。他緊擁著她,撫摸著她柔軟的發絲,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輕顫,他吻著她的鬢角,她的耳垂,嗅著她發際的幽香。他不敢說話,怕驚走了夢,不敢松手,怕放走了夢。好半晌,他抬起眼睛,墻上有個綠色的女郎,半含憂郁半含愁,默默的瞅著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他心痛的閉上眼睛,用嘴唇滑過她光滑的面頰,落在她柔軟的唇上。_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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