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說:“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畫。”
“我知道。”她凝視著他:“你在杜峰家里,看過我的一幅《微笑》。聽說,你認為那幅畫還有點味道,所以,我敢把畫帶到你這兒來!怎么?”她緊盯著他,目光依舊灼灼逼人。“你愿意賣這些畫嗎?我必須告訴你,這是我第一次賣畫,我從沒想過要賣畫為生,這只是我的娛樂和興趣。但是,現在我需要錢用,畫畫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這能算是技能的話。所以,我決心賣畫了。”她更深的望著他,低聲的加了幾句:“我自視很高,標價不會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慮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兩句:“但是,拒絕它以前,你最好也考慮一下,因為——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絕。”
賀俊之望著這個“雨秋”,他那樣驚奇,那樣意外,那樣錯愕……然后,一股失笑的感覺就從他心中油然升起,和這股感覺同時發生的,是一種嘆賞,一種驚服,一種欣喜。這個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讓我再看看你其他的畫好嗎?”他說。站在桌邊,他一張張的翻閱著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發上,沉吟的研究著他的表情。他仔細的看那些畫,一張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飄蕩著殘枝敗葉及無根枯萍,卻有一個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風中飄蕩,標題竟是《生趣》。另一張寒云滿天,一只小小的鳥在翱翔著,標題是《自由》。再一張街頭夜景,一條好長好長的長街,一排路燈,亮著昏黃的光線,沒有街車,沒有路人,只在街的盡頭,有個小孩子在踽踽獨行,標題是《路》。他一張張翻下去,越看越驚奇,越看越激動。他發現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畫,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深深的看著雨秋。
“我接受了它們!”他說。
她深思的看著他。
“是因為你喜歡這些畫呢?還是因為我受不了拒絕?”她問。
“是因為我喜歡你的畫,”他清晰的說,“也是因為你受不了拒絕!”
“哈!”她笑了起來,這笑容一漾開,她那張多變化的臉就頓時顯得開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熱烈的說,“杜峰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
“原來是杜峰介紹你來的,為什么不早說?”
“你并不是買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這些畫的,是嗎?”“當然。”
“那么,”她笑容可掬,“提他干嘛?”
“哈。”這回輪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復她的話,“杜峰真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
她大笑了起來,毫無拘束,毫無羞澀,毫無造作的笑,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這樣一笑,一層和諧的、親切的感覺就在兩人之間漾開,賀俊之竟感到,他們像是認識了已經很多年很多年了。
笑完了,賀俊之望著她。
“你必須了解,賣畫并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你的畫能不能受歡迎,是誰也無法預卜的事。”
“我了解。”她說,斜倚在沙發里,用手指繞著垂在胸前的長發。她的臉色一下子鄭重了起來:“可是,如果你能欣賞這些畫,別人也能!”
“你很有信心。”他說。
“我說過,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來,望著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來活著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換得生活的必需品,現實比什么都可怕,沒有面包,僅有信心和自傲是沒有用的,所以,我的畫就成為了商品。”
“我記得——”他沉吟著:“你應該有人供養你的生活,我是指——”
“我的丈夫?”她接口說:“那已經是過去式了,我離婚了,一個獨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難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經離婚。”
“沒有什么好抱歉的,”她灑脫的聳聳肩,“錯誤的結合,耽誤兩個人的青春,有什么意義?我丈夫要一個賢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廚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襯衫擦了畫筆,又用洗筆的松節油炒菜給他吃,差點沒把他毒死,他說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還是離我遠遠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實在不是個好妻子。”
他笑了。
“你夸大其辭,”他說,“你不會那樣糊涂。”
她也笑了。
“我確實夸大其辭。”她坦白的承認。“我既沒有用他的襯衫擦畫筆,也沒有用松節油毒他,但是,我不是個好妻子卻是真的,我太沉迷于夢想、自由、和繪畫,他實在受不了我,因此,他離我而去,解脫了他,也解脫了我。他說,他是劫難已滿。”她笑笑,手指繼續繞著頭發,她的手指纖細、靈巧而修長。“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們不會忍心讓你生活困難的吧?”
“父母?”她蹙蹙眉頭:“他們說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當我要結婚的時候,父母都反對,他們說,如果我嫁給那個渾球,他們就和我斷絕關系,我說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渾球。結婚后,父母又都接受了那個渾球,而且頗為喜歡他。等我要離婚的時候,他們又說,如果我和這個優秀青年離婚,他們就和我斷絕關系。我說我和這個優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于慢性自殺,于是,我離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斷絕了兩次關系。我不懂……”她顰眉深思:“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父母有問題?而且,我到現在也沒鬧清楚,我那個丈夫,到底是渾球,還是優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
“你的故事都很特別。”他說。
“真特別嗎?”她問,深沉的看著他。“你不覺得,這就是人類的故事嗎?人有兩種,一種隨波逐流,平平穩穩的活下去就夠了,于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職業,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種人,是命運的挑戰者,永遠和自己的命運作對,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于是,他就一切反常,愛的時候愛得要死,不愛的時候不肯裝模作樣,他忠于自己,而成了與眾不同。”她頓了頓,眼睛閃著光,盯著他:“你是第一種人,我是第二種。可是,第一種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他一震,蹙起眉頭,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已經看穿了他,一直看進他靈魂深處里去了。深吸了一口氣,他說:“你或者對,但是,第二種人,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驚愕而感動。
“是的,”她低低的說,“你很對。我們誰都不知道,人類真正的幸福在什么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種人是真正幸福的。因為,心靈的空虛——好像是永無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來,把長發往腦后用力一甩,大聲說:“天知道,我怎么會和你談了這么多,我要走了!”
“慢一點!”他喊:“留下你的地址、電話,還有,你的畫——你還沒有標價。”
“我的畫,”她怔了片刻,“它們對我而,都是無價之寶,既然成了商品,隨你標價吧!”她飄然欲去。
“慢一點,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電話。
“賣掉了,馬上通知我,”她微笑著說,“賣不掉,讓它掛著,如果結蜘蛛網了,我會自動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轉身欲去。
“慢一點——”他再喊。
“怎么?還有什么手續要辦嗎?”她問。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開收據給你!”
“免了吧!”她瀟灑的一轉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點——”他又喊。
她站著,深思的看著他。
“我能不能——”他囁嚅著:“請你吃晚飯?”
她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后,她折回來,坐回沙發上。
“牛排?”她揚著眉問:“小統一的牛排,我聞名已久,只是吃不起。”
“牛排!”他熱烈的笑著:“小統一的牛排,我馬上打電話訂位。在吃牛排以前,你應該享受一下云濤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著,深靠進沙發里。窗外的暮色已經很濃很濃了,是一個美好的,春天的黃昏。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