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傷心事。
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他就算要傷心,也得等到這件事過去以后。
只可惜一個人愈是想勉強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時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兩杯。
“我只喝兩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絕不能多喝,夜還很長,明天一定是非常艱苦的一天。
可是兩杯酒喝下去后,他就覺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沒有他剛才想的那么嚴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兩杯。
他忽然想起了丁靈琳。
丁靈琳若是在這里,一定也會陪他喝兩杯的。
他們常常坐在這種小店里,喝兩杯酒,剝幾顆花生,過一個平靜的晚上。
當時他總是覺得這種生活太單調,太平靜,可是現在他已知道自己錯了。
現在他才知道,平靜就是幸福。
——人們為什么總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時,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風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個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心不酸?
寂寞,刀一樣的寂寞。
對一個幸福的人來說,寂寞并不可怕,有時甚至反而是種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時,他就會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時那甚至比刀鋒更尖銳,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處。
葉開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慘呼,他一定會心酸的。
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舉杯的時候,寒風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呼。
呼聲是從十方竹林寺那邊傳來的。
這小店鋪就在竹林寺后。
慘呼聲響起,他的人已箭一般躥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見了兩個人。
兩個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禪院外的短墻上,繡花長袍,青銅面具,正是多爾甲的身外化身。
葉開松了口氣。
他并不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對這兩個人的死,他實在并不太同情。
他們既然已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送死?
他們既然要回來,墨九星當然就不會讓他們再活著走出去。
這也不值得吃驚。
葉開只不過嘆了口氣而已,等到他看見墨九星時,才真的吃了一驚。
他實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個死人。
院子里還是沒有燃燈。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個人都已扭曲收縮,就像是個縮了水的布娃娃。
葉開怔住。
他知道墻頭上的兩個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卻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會死的。
他看見過墨九星的武功。
一個人若已能將自己的功力練得收放自如,別人要殺他,就很不容易。
何況,墨九星的沉著和冷靜,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誰殺了他?有誰能殺他?
葉開俯下身。
草帽還在墨九星頭上,可是現在他已不能再拒絕別人摘下來。
葉開摘下這頂草帽,就看見了一張慘碧色的,已扭曲變形的臉。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誰下的毒?
葉開動也不動地站著,刀鋒般的冷風,一陣陣刺在他臉上。
他終于明白墨九星
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卻還是不明白,墨九星為什么總是要將這頂草帽戴在頭上。
這頂草帽并沒有特別的地方。
墨九星的臉上,也并沒有什么地方是葉開看不得的。
除了臉上的寒星外,他也是個很平凡的人,只不過比葉開想象中蒼老些。
一個很平凡的人,一頂很平凡的草帽,這其中難道還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葉開慢慢地放下草帽,蓋住了墨九星的臉,苦笑著道:“你為什么不也像別人一樣吃牛肉呢?至少牛肉總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殮。
苦竹雙掌合十,嘆息著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他嘴里雖然在念著佛號,臉上卻連一點悲傷的樣子都沒有。
對墨九星的死,他顯然也并不太同情。
葉開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該幸災樂禍的。”
苦竹道:“誰幸災樂禍?”
葉開道:“你。”
苦竹苦笑道:“出家人應該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確不太難受。”
葉開道:“你這和尚雖然多話,說的倒好像都是老實話。”
苦竹嘆了口氣,道:“老實說,若不是因為我有多話的毛病,現在我早已當了大相國寺的住持。”
葉開笑了。他覺得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開始在念經,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葉開忍不住又打斷了他的經文,道:“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個人?”
苦竹道:“別的和尚都已睡著,這里雖然是個廟,可是到這里來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這里來的施主們,大多數都是為了吃素齋,看風景的。”
他嘆息著又道:“老實說,這個廟簡直就跟飯館客棧差不多。”
這的確又是老實話。
葉開又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搖頭。
葉開道:“就是因為你太多話,所以他才會死。”
苦竹臉色變了變,勉強笑道:“施主一定是在開玩笑。”
葉開道:“我從不在死人面前開玩笑。”
苦竹道:“施主難道還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葉開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這里的蛇大多數都有毒,何況還有蝎子、蜈蚣。”
葉開道:“有些人天生就能吃五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苦竹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蟲外,他并沒有吃別的。”
葉開道:“那些毒蟲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來這件事倒的確有點古怪。”
葉開卻又笑道:“其實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葉開道:“他的確是被那些毒蟲毒死的,只因為那些毒蟲身上,又被人下了種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誰下的?”
葉開道:“死在墻頭上的那兩個人。”
苦竹松了口氣,道:“這跟我多話又有什么關系?”
葉開道:“有關系。”
苦竹道:“哦?”
葉開道:“若不是你多話,別人怎么會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別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會在那些毒蟲身上下毒?
苦竹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經被毒死,想不到他臨死之前,還能把他們殺了報仇。”
這解釋的確合情合理。
葉開道:“像他這種人,無論誰對他不起,他無論死活,都一定不會放過的。”
苦竹喃喃道:“活著時是兇人,死了也一定是惡鬼。”
葉開道:“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苦竹變色道:“我……我小心什么?”
葉開盯著他,緩緩道:“小心他忽然從棺材里跑出來,割下你的舌頭,讓你以后再也沒法子多話。”
苦竹臉色變得更難看,忽然道:“我的頭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葉開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驚,道:“為什么?”
葉開道:“你若走了,誰來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著別人超度,這種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獄的。”
星光閃爍。大殿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惡鬼,在等著割人的舌頭。苦竹簡直連片刻也待不下去了,連手里敲木魚的棒槌都來不及放下,掉頭就走,走過門檻時幾乎被絆了個跟斗。
葉開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出家人本不該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他做了什么虧心事?他是真的怕鬼,還是怕別的?
五口嶄新的棺材,并排擺在大殿里。
葉開還沒有走。他不怕鬼,他沒有做過虧心事。
他站在冷風中,看著這五口嶄新的棺材,喃喃道:“這廟里雖然很少做法事,準備的棺材倒不少,難道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會死很多人?”
他說的聲音很輕。因為他知道這些問題誰也不能答復,他本是說給自己聽的。就在這時,苦竹忽然又從外面沖了進來,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仿佛想叫,卻叫不出聲音來。葉開忽然發現他不但臉色變了,舌頭的顏色也已變了,變成種可怕的死黑色。他指著自己的舌頭,好像要對葉開說什么,卻又說不出。
葉開沖過去,才發現他舌頭上有兩個牙印,竟顯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頭在嘴里,毒蛇怎么會咬到他舌頭上去的,莫非這里真有惡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說出了一個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頭?”這句話說出,葉開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只見苦竹的舌頭愈腫愈大,呼吸愈來愈急促,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咬。
一截舌頭被他自己咬了下來,血濺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終于發出了聲慘呼。叫聲戛然停頓時,他的人也已倒下,臨死之前,竟還是咬下了自己的舌頭。
這多嘴的和尚,無論死活都已不能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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