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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集-(3):九月鷹飛(下)_第二十九章 魔教血書

    也許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傷心事。

    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他就算要傷心,也得等到這件事過去以后。

    只可惜一個人愈是想勉強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時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兩杯。

    “我只喝兩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絕不能多喝,夜還很長,明天一定是非常艱苦的一天。

    可是兩杯酒喝下去后,他就覺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沒有他剛才想的那么嚴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兩杯。

    他忽然想起了丁靈琳。

    丁靈琳若是在這里,一定也會陪他喝兩杯的。

    他們常常坐在這種小店里,喝兩杯酒,剝幾顆花生,過一個平靜的晚上。

    當時他總是覺得這種生活太單調,太平靜,可是現在他已知道自己錯了。

    現在他才知道,平靜就是幸福。

    ——人們為什么總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時,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風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個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心不酸?

    寂寞,刀一樣的寂寞。

    對一個幸福的人來說,寂寞并不可怕,有時甚至反而是種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時,他就會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時那甚至比刀鋒更尖銳,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處。

    葉開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慘呼,他一定會心酸的。

    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舉杯的時候,寒風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呼。

    呼聲是從十方竹林寺那邊傳來的。

    這小店鋪就在竹林寺后。

    慘呼聲響起,他的人已箭一般躥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見了兩個人。

    兩個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禪院外的短墻上,繡花長袍,青銅面具,正是多爾甲的身外化身。

    葉開松了口氣。

    他并不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對這兩個人的死,他實在并不太同情。

    他們既然已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送死?

    他們既然要回來,墨九星當然就不會讓他們再活著走出去。

    這也不值得吃驚。

    葉開只不過嘆了口氣而已,等到他看見墨九星時,才真的吃了一驚。

    他實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個死人。

    院子里還是沒有燃燈。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個人都已扭曲收縮,就像是個縮了水的布娃娃。

    葉開怔住。

    他知道墻頭上的兩個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卻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會死的。

    他看見過墨九星的武功。

    一個人若已能將自己的功力練得收放自如,別人要殺他,就很不容易。

    何況,墨九星的沉著和冷靜,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誰殺了他?有誰能殺他?

    葉開俯下身。

    草帽還在墨九星頭上,可是現在他已不能再拒絕別人摘下來。

    葉開摘下這頂草帽,就看見了一張慘碧色的,已扭曲變形的臉。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誰下的毒?

    葉開動也不動地站著,刀鋒般的冷風,一陣陣刺在他臉上。

    他終于明白墨九星

    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卻還是不明白,墨九星為什么總是要將這頂草帽戴在頭上。

    這頂草帽并沒有特別的地方。

    墨九星的臉上,也并沒有什么地方是葉開看不得的。

    除了臉上的寒星外,他也是個很平凡的人,只不過比葉開想象中蒼老些。

    一個很平凡的人,一頂很平凡的草帽,這其中難道還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葉開慢慢地放下草帽,蓋住了墨九星的臉,苦笑著道:“你為什么不也像別人一樣吃牛肉呢?至少牛肉總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殮。

    苦竹雙掌合十,嘆息著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他嘴里雖然在念著佛號,臉上卻連一點悲傷的樣子都沒有。

    對墨九星的死,他顯然也并不太同情。

    葉開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該幸災樂禍的。”

    苦竹道:“誰幸災樂禍?”

    葉開道:“你。”

    苦竹苦笑道:“出家人應該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確不太難受。”

    葉開道:“你這和尚雖然多話,說的倒好像都是老實話。”

    苦竹嘆了口氣,道:“老實說,若不是因為我有多話的毛病,現在我早已當了大相國寺的住持。”

    葉開笑了。他覺得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開始在念經,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葉開忍不住又打斷了他的經文,道:“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個人?”

    苦竹道:“別的和尚都已睡著,這里雖然是個廟,可是到這里來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這里來的施主們,大多數都是為了吃素齋,看風景的。”

    他嘆息著又道:“老實說,這個廟簡直就跟飯館客棧差不多。”

    這的確又是老實話。

    葉開又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搖頭。

    葉開道:“就是因為你太多話,所以他才會死。”

    苦竹臉色變了變,勉強笑道:“施主一定是在開玩笑。”

    葉開道:“我從不在死人面前開玩笑。”

    苦竹道:“施主難道還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葉開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這里的蛇大多數都有毒,何況還有蝎子、蜈蚣。”

    葉開道:“有些人天生就能吃五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苦竹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蟲外,他并沒有吃別的。”

    葉開道:“那些毒蟲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來這件事倒的確有點古怪。”

    葉開卻又笑道:“其實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葉開道:“他的確是被那些毒蟲毒死的,只因為那些毒蟲身上,又被人下了種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誰下的?”

    葉開道:“死在墻頭上的那兩個人。”

    苦竹松了口氣,道:“這跟我多話又有什么關系?”

    葉開道:“有關系。”

    苦竹道:“哦?”

    葉開道:“若不是你多話,別人怎么會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別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會在那些毒蟲身上下毒?

    苦竹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經被毒死,想不到他臨死之前,還能把他們殺了報仇。”

    這解釋的確合情合理。

    葉開道:“像他這種人,無論誰對他不起,他無論死活,都一定不會放過的。”

    苦竹喃喃道:“活著時是兇人,死了也一定是惡鬼。”

    葉開道:“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苦竹變色道:“我……我小心什么?”

    葉開盯著他,緩緩道:“小心他忽然從棺材里跑出來,割下你的舌頭,讓你以后再也沒法子多話。”

    苦竹臉色變得更難看,忽然道:“我的頭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葉開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驚,道:“為什么?”

    葉開道:“你若走了,誰來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著別人超度,這種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獄的。”

    星光閃爍。大殿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惡鬼,在等著割人的舌頭。苦竹簡直連片刻也待不下去了,連手里敲木魚的棒槌都來不及放下,掉頭就走,走過門檻時幾乎被絆了個跟斗。

    葉開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出家人本不該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他做了什么虧心事?他是真的怕鬼,還是怕別的?

    五口嶄新的棺材,并排擺在大殿里。

    葉開還沒有走。他不怕鬼,他沒有做過虧心事。

    他站在冷風中,看著這五口嶄新的棺材,喃喃道:“這廟里雖然很少做法事,準備的棺材倒不少,難道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會死很多人?”

    他說的聲音很輕。因為他知道這些問題誰也不能答復,他本是說給自己聽的。就在這時,苦竹忽然又從外面沖了進來,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仿佛想叫,卻叫不出聲音來。葉開忽然發現他不但臉色變了,舌頭的顏色也已變了,變成種可怕的死黑色。他指著自己的舌頭,好像要對葉開說什么,卻又說不出。

    葉開沖過去,才發現他舌頭上有兩個牙印,竟顯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頭在嘴里,毒蛇怎么會咬到他舌頭上去的,莫非這里真有惡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說出了一個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頭?”這句話說出,葉開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只見苦竹的舌頭愈腫愈大,呼吸愈來愈急促,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咬。

    一截舌頭被他自己咬了下來,血濺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終于發出了聲慘呼。叫聲戛然停頓時,他的人也已倒下,臨死之前,竟還是咬下了自己的舌頭。

    這多嘴的和尚,無論死活都已不能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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