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芳鈴眨著眼,道:“若有人欺負我,你去跟他拼命?”
葉開道:“當然,只不過……你以后可不許假裝生氣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后你若敢再住在這里,我可真的生氣了。”
葉開什么話也不說,從靴筒里拿出了那卷紅紙。
馬芳鈴打開來一看,臉上立刻又露出春風般溫柔的微笑。
葉開看著她,從心里覺得她真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時簡直就像是個孩子一樣。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地親了親。
她的臉又紅了,紅得發燙。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
那人正帶著微笑,看著他們。
馬芳鈴的臉更紅,一雙手立刻藏到背后。
三姨微笑道:“我們該回去了!”
馬芳鈴紅著臉垂下頭,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又回眸向葉開一笑。
令人銷魂的一笑。
馬芳鈴的笑是明朗的、可愛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陽光。
她的笑卻如濃春,濃得令人化不開,濃得令人不飲自醉。
在她面前,馬芳鈴看來就更像個孩子。
無論誰看到她走出去,都會覺得有些特別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么東西。
葉開當然不能將這種感覺露出來,所以忽然問道:“你們每次到鎮上,坐的都是那輛馬車?”
馬芳鈴顯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開道:“像那樣的馬車,你們一共有幾輛?”
馬芳鈴道:“只有一輛。這里的人,都比較喜歡騎馬。”
葉開嘆了口氣,道:“就因為你們要坐這輛馬車,所以他們就只能自己回來了。”
馬芳鈴道:“他們是誰?”
葉開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馬芳鈴笑道:“他們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來又有什么關系?你又何必嘆氣?”
葉開卻又嘆了口氣,道:“因為他們十三個人來,現在已死了一個,不見了十一個。”
馬芳鈴睜大眼睛,道:“死的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馬芳鈴道:“不見了的呢?”
葉開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個跟班的。”
馬芳鈴道:“這么大的人了,怎么會不見呢?”
葉開緩緩道:“這地方本來就隨時都會有怪事發生的。”
馬芳鈴抿嘴一笑,道:“也許這只不過是你的疑心病,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葉開搖搖頭,忽又道:“我能不能順便搭你們的馬車到前面去?”
馬芳鈴道:“當然可以。只不過……你到前面去干什么呢?”
葉開道:“去找那些不見了的人。”
馬芳鈴道:“你怎么知道他們還在附近?也許他們從別的路回去了呢?”
葉開道:“不會的。”
馬芳鈴道:“為什么不會?”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怎么知道的。”
葉開道:“有人告訴我。”
馬芳鈴道:“是什么人告訴你的?”
葉開垂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字字地說道:“是個死人……”
馬芳鈴駭然道:“死人?”
葉開點了點頭,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只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馬芳鈴吃驚地看著他,訥訥道:“死人說的話你也相信?”
葉開又點點頭,嘴角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訴你的事,才永遠不會是假的……因為他已根本不必騙你。”
這死人緊握著的雙拳已松開了,手指彎曲僵硬。死人縱然還能說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卻是絕不會自己松開的。飛天蜘蛛緊緊地握著的雙拳已松開,手指彎曲而僵硬。
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炯炯,盯著這雙手。
他既不看這死人扭曲變形的臉,也不看那嘴角凝結了的血漬,只是盯著這雙手。
所以
每個人都在盯著這雙手。
馬空群忽然道:“你們看出了什么?”
花滿天和云在天對望了一眼,沉默著。
公孫斷道:“這只不過是雙死人的手,和別的死人并沒有什么地方不同。”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什么不同?”
馬空群道:“這雙手本來握得很緊,后來才被人扳開來的。”
公孫斷道:“你看得出?”
馬空群道:“死人的骨頭和血已冷硬,想扳開死人的手并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會這樣子扭曲,而且上面還有傷痕。”
公孫斷道:“也許是他臨死前受的傷。”
馬空群道:“絕不是。”
公孫斷道:“為什么?”
馬空群道:“因為若是生前受的傷,傷口一定有血漬,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會流血。”
他忽然轉向云在天,道:“你看見這尸體時,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云在天點點頭,道:“至少已死了一個時辰,因為那時他的人已冷透。”
馬空群道:“那時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緊?”
云在天沉吟著,垂下頭,道:“那時我沒有留意他的手。”
馬空群沉下臉,冷冷道:“那時你留意著什么?”
云在天道:“我……我正急著去盤問別的人。”
馬空群道:“你問出了什么?”
云在天垂首道:“沒有。”
馬空群沉聲道:“下次你最好記得,死人能告訴你的事,也許比活人還多,而且也遠比活人可靠。”
云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他這雙手里,必定緊握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必定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說不定就是他從兇手身上抓下來的,當時你若找出了這樣東西,現在我們說不定就已知道兇手是誰了。”
云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馬空群臉色這才和緩了些,又問道:“當時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在這口棺材附近?”
云在天眼睛里忽然閃出了光,道:“還有葉開!”
馬空群道:“你有沒有看見他動過這尸體?”
云在天又垂下頭,搖頭道:“我也沒有留意,只不過……”
馬空群道:“只不過怎樣?”
云在天道:“只不過他對這尸體,好像也很有興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馬空群冷笑著,道:“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遠比你想的多得多。”
公孫斷忍不住道:“這人只不過是個飛賊,他是死是活,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關系?”
馬空群點點頭,道:“這人雖是個飛賊,卻是個最精明的飛賊,只要一出手,必定萬無一失,可見他對別人的觀察必是十分準確仔細。”
他緩緩接道:“所以,我才特地叫人找他到這里來……”
公孫斷失聲道:“這人是你特地找來的?”
馬空群沉聲道:“是我花了五千兩銀子請來的。”
公孫斷道:“請他來干什么?”
馬空群道:“請他來替我在暗中偵查,誰是來尋仇的人。”
公孫斷道:“為什么要找他?”
馬空群道:“因為他和這件事全沒有關系,別人對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機會,自然也比較多。”
公孫斷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什么也沒有查出來,就已死了。”
馬空群沉聲道:“他若什么都沒有查出來,就不會死!”
公孫斷道:“哦?”
馬空群道:“就因為他已發現了那兇手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
公孫斷瞪起了眼,道:“所以我們只要找出是誰殺他的,就可以知道誰是來找我們麻煩的人了。”
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里握著的線索,關系才如此重要!”
公孫斷道:“我去問問葉開,那東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道:“為什么?”
馬空群道:“他死的時候,葉開在鎮上,所以殺他的兇手絕不是葉開。”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葉開若真從他手上拿走了什么,也沒有人能問得出來。”
公孫斷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著,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馬空群沉吟著,又道:“他臨死之前,是誰跟他在一起的?”
云在天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傅紅雪。”
馬空群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云在天道:“傅紅雪已回到鎮上,樂樂山和慕容明珠卻已失蹤了。”
馬空群沉下了臉,道:“去找他們,帶四十個人去找。”
云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十個人一組,分成四組,多帶食水口糧,找不到線索就不許回來!”
云在天道:“是。”
無論馬空群說什么,他臉色永遠都很恭順,在馬空群面前,這昔年也曾叱吒一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變成了個奴才。
公孫斷突又大聲道:“我去找傅紅雪!”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怒道:“為什么又不必?難道這小子就找不得?”
馬空群嘆了口氣,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人是怎么死的?”
公孫斷垂下頭去看手里的刀柄,道:“誰規定帶刀的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云在天即已知趣地退了出來,帶上門。
公孫斷的頭抬起,又問了一句:“誰規定他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孫斷道:“他自己?”
馬空群道:“他若真是來復仇的,那么他手里的刀就是他復仇的象征,他要殺人,就一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來復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孫斷沒有再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沉重得像是條憤怒的公牛。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眼里忽然露出憂郁恐懼之色,仿佛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慘不幸之事。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
四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清水和干糧。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云在天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一組,分頭去找,找不到你們自己也不必回來!”
公孫斷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雖顯得有些凌亂,但卻寬大而舒適,墻上排滿了光澤鮮艷的獸皮,桌上擺滿了各種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愿意,就有人會從鎮上為他將女人送來。
這是他應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夠多。
可是他從來未對這種生活覺得滿意,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柄刀,一條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無論他在做什么,這柄刀總是在他心里不停地攪動,這條鞭子也總是在不停地抽打著他的靈魂。
桌上的大金杯里酒還滿著,他一口氣喝了下去,眼睛里已被嗆出淚水。
現在終于已有人來復仇了,但他卻只能像是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般坐在屋子里,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淚水——無論是為了什么原因流下來的,眼淚總是眼淚。
他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為什么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來殺我,我為什么不能先去殺你?”
他沖了出去。
也許他并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里實在太恐懼。
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
這也正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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