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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集-(2):邊城浪子(上)_第三章 刀斷刃,人斷腸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沖天,身子孤煙般沖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里看得見半條人影?

    只剩下歌聲的余韻,仿佛還縹緲在夜風里。

    風在呼嘯。

    白衣人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雖低沉,但中氣充足,一個字一個字都被傳送到遠方。

    這兩句話說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

    風卷著荒草,如浪濤洶涌起伏。

    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這里,看你能躲到幾時。”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躥,又七八個起落,已回到停車處。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里,手敲著車窗,曼聲低誦。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休想回故鄉……”

    他半瞇著眼睛,面帶著微笑,仿佛對這歌曲很欣賞。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這也不知是哪個瘋子在胡喊亂唱,閣下千萬莫要聽他的。”

    葉開淡淡一笑,道:“無論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半點關系,我聽不聽都無妨。”

    白衣人道:“哦?”

    葉開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沒有帶刀,腸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爛了;何況我流浪天涯,四海為家,根本就沒有故鄉,三老板若真的要將我留在萬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閣下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

    葉開眨眨眼,微笑道:“‘煙中飛鶴’云在天的輕功三絕技,豈非也同樣無人能及。”

    白衣人悚然動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遠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閣下竟一眼認了出來,當真是好眼力!”

    葉開悠然說道:“我的眼力雖不好,但‘推窗望月飛云式’、‘一鶴沖天觀云式’、‘八步趕蟬追云式’,這種武林罕見的輕功絕技,倒還是認得出來的。”

    云在天勉強笑道:“慚愧得很。”

    葉開道:“這種功夫若還覺得慚愧,在下就真該跳車自盡了。”

    云在天目光閃動,道:“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門各派的武功,閣下似乎都能如數家珍,在下卻直到現在,還看不出閣下的一點來歷,豈非慚愧得很。”

    葉開笑道:“我本就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閣下若能看出我的來歷,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著,還想再問,突聽車門外“篤、篤、篤”響了三聲,竟像是有人在敲門。

    云在天動容道:“誰?”

    沒有人回應,但車門外卻又“篤、篤、篤”響了三聲。

    云在天皺了皺眉,突然一伸手,打開了車門。

    車門搖蕩,道路飛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個紙人也掛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卻只有活人才會敲門。

    云在天沉著臉,冷冷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做這種事。”

    他自己想將車門拉起,突然間,一只手從車頂上掛了下來。

    一只又黃又瘦的手,手里還拿著個破碗。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車頂上道:“有沒有酒,快給我添上一碗,我已經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著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車上還帶著有酒,樂先生何不請下來?”

    兩只又臟又黑的泥腳,穿著雙破破爛爛的草鞋,有只草鞋連底都不見了一半,正隨著車馬的顫動,在搖來搖去。

    葉開倒真有點擔心,生怕這人會從車頂上跌下來。

    誰知人影一閃,這人忽然間已到了車廂里,端端正正地坐在葉開對面,一雙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著葉開。

    葉開當然也在看著他。

    他身上穿著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凈,而且連一個補丁都沒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腳,誰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這么樣一件衣服。葉開看著他,只覺得這人實在有趣得很。

    這位樂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著我看什么?以為我這件衣服是偷來的?”

    葉開笑道:“若真是偷來的,千萬告訴我地方,讓我也好去偷一件。”

    樂先生瞪著眼道:“你已有多久沒換過衣服了?”

    葉開道:“不太久,還不到三個月。”

    樂先生皺起了眉,道:“難怪這里就像是鮑魚之肆,臭不可聞也。”

    葉開眨眨眼,道:“你幾天換一次衣服?”

    樂先生道:“幾天換一次衣服?那還得了,我每天至少換兩次。”

    葉開道:“洗澡呢?”

    樂先生正色道:“洗澡最傷元氣,那是萬萬洗不得的。”

    葉開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裝著舊酒,我是舊瓶裝著新酒,你我本就有異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樂先生看著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轉,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妙極妙極,這比喻實在妙極,你一定是個才子,了不起的才子——來,快拿些酒來,我遇見才子若不喝兩杯,準得大病一場。”

    云在天微笑道:“兩位也許還不認得,這位就是武當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飽學的名士,樂樂山,樂大先生。”

    葉開道:“在下葉開。”

    樂樂山道:“我也不管你是葉開葉閉,只要你是個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葉開笑道:“莫說三杯,三百杯也行。”

    樂樂山撫掌道:“不錯,會須一飲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對月,來,酒來。”

    云在天已在車座下的暗屜中,取出了個酒壇子,笑道:“三老板還在相候,樂先生千萬不要在車上就喝醉了。”

    樂樂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來,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聽“當”的一聲,破碗已溜到車廂的角落里。

    再看樂樂山,伏在車座上,竟已醉了。

    葉開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還有個名字,叫三無先生?”

    葉開道:“三無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無膽,好酒而無量,好賭而無勝,此所謂三無,所以他就自稱三無先生。”

    葉開笑道:“是真名士自風流,無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閣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葉開推開車窗,長長吸了口氣,忽又問道:“我們要什么時候才能到得了萬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葉開怔了怔,道:“現在難道已過去了?”

    云在天道:“也還沒有過去,這里也是萬馬堂的地界。”

    葉開道:“萬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了笑,道:“雖不太大,但自東至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全程。”

    葉開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三老板難道是要請我們去吃早點的?”

    云在天笑道:“三老板的迎賓處就在前面不遠。”

    這時晚風中已隱隱有馬嘶之聲,自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見前面一片燈火。

    萬馬堂的迎賓處,顯然就在燈火輝煌處。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下。

    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間。

    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的刁斗旗桿看來更高不可攀。

    但桿上的旗幟已降下。

    兩排白衣壯漢兩手垂立在拱門外,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葉開下了車,長長呼吸,縱目四顧,只覺得蒼穹寬廣,大地遼闊,絕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著走過來,微笑道:“閣下覺得此間如何?”

    葉開嘆道:“我只覺得,男兒得意當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云在天也唏噓嘆道:“他的確是個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葉開點了點頭,道:“樂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頹倒,不復能行了。”

    葉開目光閃動,忽又笑道:“幸好車上來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兩個。”

    云在天道:“哦?”

    葉開忽然走過去,拍了拍正在馬前低著頭擦汗的車夫,微笑道:“閣下辛苦了!”

    車夫怔了怔,賠笑道:“這本是小人分內應當作的事。”

    葉開道:“其實你本該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廂里的,又何苦

    如此?”

    車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頭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葉開道:“閣下能在半途停車的那一瞬間,自車底鉆出,點住那車夫的穴道,拋入路旁荒草中,再換過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當真不愧‘細若游絲,快如閃電’這八個字。”

    這車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道:“江湖中除了飛天蜘蛛外,誰能有這樣的身手?”

    飛天蜘蛛大笑,隨手甩脫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勁裝,走過去向云在天長長一揖,道:“在下一時游戲,云場主千萬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閣下能來,已是賞光,請。”

    這時已有人扶著樂樂山下了車。

    云在天含笑揖客,當先帶路,穿過一片很廣大的院子。

    前面兩扇白木板的大門,本來是關著的,突然“呀”的一聲開了。

    燈光從屋里照出來,一個人當門而立。

    門本來已經很高大,但這人站在門口,卻幾乎將整個門都擋住。

    葉開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頭,才能看到這人的面目。

    這人滿臉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著一尺寬的牛皮帶,皮帶上斜插著把銀鞘烏柄奇形彎刀,手里還端著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來并不太大,但別的人用兩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搶先走過去,賠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漢道:“在等著,客人們全來么?”

    無論誰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都難免要被嚇一跳,他第一個字說出來時,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云在天道:“客人已來了三位。”

    虬髯巨漢濃眉挑起,厲聲道:“還有三個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來了。”

    虬髯巨漢點點頭,道:“我叫公孫斷,我是個粗人,三位請進。”

    他說話也像是“斷”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無關系,根本連不到一起。

    門后面是個極大的白木屏風,幾乎有兩丈多高,上面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字,但卻洗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葉開他們剛剛走進門,突聽一陣馬蹄急響,九匹馬自夜色中急馳而來。

    到了柵欄外,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馬鞍,馬也停下,非但人馬的動作,全部整齊劃一,連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

    九個人都是束金冠,紫羅衫,腰懸著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生光;只不過其中一個人腰上還束著紫金帶,劍穗上懸著龍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個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這人更是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在另外八個人的蜂擁中,昂然直入,微笑著道:“在下來遲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雖然說抱歉,但滿面傲氣,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連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九個人穿過院子,昂然來到那白木大門口。

    公孫斷突然大聲道:“誰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帶的貴公子,雙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孫斷厲聲道:“三老板請的只是你一個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臉色變了變,道:“他們不能進去?”

    公孫斷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個紫衫少年,手握劍柄,似要拔劍。

    突見銀光一閃,他的劍還未拔出,已被公孫斷的彎刀連鞘削斷,斷成兩截。

    公孫斷的刀又入鞘,說道:“誰敢在萬馬堂拔劍,這柄劍就是他的榜樣。”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反手一掌摑在身旁那少年臉上,怒道:“誰叫你拔劍,還不給我快滾到外面去。”

    這紫衫少年氣都不敢吭,垂著頭退下。

    葉開覺得很好笑。

    他認得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個人。

    這少年好像隨時隨地都想拔劍,只可惜他的劍總是還未拔出來,就已被人折斷。

    轉過屏風,就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吃一驚。

    大廳雖然只不過十來丈寬,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象。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左邊的墻上,畫著的是萬馬奔騰,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畫得栩栩如生,神駿無比。

    另一邊粉墻上,只寫著三個比人還高的大字,墨漬淋漓,龍飛鳳舞。

    “萬馬堂”。

    大廳中央,只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萬馬堂,你永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這么長的桌子,這么大的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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