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這雙眼睛,已可判斷出上官金虹的內力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還是荊無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頭的時候,他也抬頭向這邊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悶,悶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嘔吐。
因為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也不是野獸的眼睛。
無論人的眼睛,還是野獸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無論是貪婪,是殘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種“情感”。
但這雙眼睛卻是死的。
他漠視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孫小紅卻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她正凝視著李尋歡。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尋歡。
雖然在黑暗中,但李尋歡面上的輪廓看來卻仍是那么顯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給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滿了智慧,他目光中雖帶著一些厭倦,一些嘲弄,卻又充滿了偉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著他的堅強、正直和無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皺紋,卻使他看來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覺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這正是大多數少女夢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們全未發現那老人已向他們走了過來,正微笑著在瞧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欣慰。
他靜靜地瞧了他們很久,才微笑著道:“你們可有人愿意陪老頭子聊聊天么?”
不知何時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筆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尋歡走在前面,孫小紅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
她雖然垂著頭沒有說話,但心里卻愉快得幾乎想吶喊,因為她只要一抬頭,就可見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愛的男人。
月光漸漸明亮,將他們的影子溫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覺得幸福極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煙,緩緩道:“我老早就聽說過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發現,跟你聊天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尋歡只笑了笑,他身后的孫小紅卻已吃吃地笑了出來,道:“但他直到現在,除了向你老人家問好之外,別的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呀。”
老人笑道:“這正是他的好處,不該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說,不該問的話一句也沒有問,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早已設法探聽我們的來歷了。”
李尋歡微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早已猜著了前輩的來歷。”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普天之下,能將上官金虹驚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為上官金虹是被我嚇走的,你就錯了。”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已接著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離跟著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對手,以他們兩人連手之力,天下絕沒有一個人能抵擋他們三百招,更莫說要勝過他們了。”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前輩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尋歡道:“但他們卻還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殺我,也許是因為他們早已發覺你在這里,他們沒有把握能勝過我們兩人。”
孫小紅又忍不住道:“他們就算已發覺樹后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就算靜靜地站在那里不動,但只要他心里對某人生出
了敵意,就會散發出一種殺氣。”
孫小紅道:“殺氣?”
老人道:“不錯,殺氣。但這種殺氣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樣的高手才能感覺得出。”
孫小紅嘆了口氣,搖著頭道:“你老人家說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肅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尋歡道:“無論他們是為何走的,前輩相助之情,總是……”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若以為我是在幫你的忙,你就錯了,我做事一向都是為自己的。”
李尋歡道:“可是……”
老人又打斷了他的話,帶著笑道:“我只是喜歡看見你這種人好好地活著,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尋歡只有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雖初次相見,但你的脾氣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勸你離開這里。”
他目光凝視著李尋歡,神情忽然變得很鄭重,緩緩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尋歡道:“前輩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詩音是用不著你來保護的,你走了對她只有好處。”
李尋歡又為之默然。
老人道:“林詩音本人并不是別人傷害的對象,別人想傷害她,只不過是因為你,換句話說,別人要傷害她,就因為你在保護她,你若不保護她,也就根本沒有人要傷害她了……這道理你明白嗎?”
李尋歡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縮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卻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著又道:“你若覺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現在也已用不著,因為龍嘯云已回來了,你留在這里,只有增加她的煩惱。”
李尋歡目光茫然凝視著遠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黯然自語道:“我錯了,我錯了,我又錯了……”
他的腰似也彎了下去,背也無法挺直。
孫小紅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憐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她爺爺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這樣做對他只有好處,但她卻不忍。
老人道:“龍嘯云忽然回來,只因他已找到個他自信可以對付李尋歡的幫手。”
李尋歡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對付我?我還是將他當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卻不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來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胡不歸?”
老人道:“不錯,正是那瘋子。”
孫小紅插嘴道:“胡瘋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厲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兩個人,我始終估不透他們武功之深淺。”
孫小紅道:“哪兩個人?”
老人含笑望著李尋歡,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瘋子。”
李尋歡笑道:“前輩過獎了,據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飛武功就絕不在我之下,還有荊無命……”
老人截口道:“阿飛和荊無命一樣,他們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尋歡愕然道:“前輩說他們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錯,他們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談武……”
他冷冷接著道:“他們只會殺人,只懂得殺人。”
李尋歡默然良久,緩緩道:“但阿飛和荊無命還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尋歡道:“也許他們殺人的方法并無不同,但他們殺人的目的卻絕不一樣。”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阿飛只有在萬不得已時才殺人,荊無命卻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老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我也知道阿飛是你的朋友,但你為何一點也不關心他,為何不去看看他?”
李尋歡垂下頭,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現在正是時候,否則只怕就太遲了。”
李尋歡忽然挺起胸,道:“好,我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尋歡道:“我知道。”
孫小紅忽然趕到前面來,眼睛里發著光,道:“但你也許還是找不著,還是讓我帶你去的好。”
李尋歡還未開口,老人已板著臉道:“你還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著你帶路。”
孫小紅嘟起嘴,垂下頭,看樣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抱拳道:“就此別過。”
他心里本有許多話要說,卻只說了這四個字,因為他知道在這老人面前,無論說什么話都是多余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贊道:“對,說走就走,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李尋歡果然說走就走,而且沒有回頭。
孫小紅目送他遠去,眼圈兒都紅了。
老人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柔聲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難受?”
孫小紅眼睛還是呆呆地望著李尋歡身形消失處,道:“沒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帶著無限慈祥,搖著頭道:“傻丫頭,你以為爺爺不知道你的心么?”
孫小紅嘟著嘴,終于忍不住道:“爺爺既然知道,為什么不讓我陪他去。”
老人柔聲道:“傻丫頭,你要知道,像李尋歡這樣的男人,可不是容易得到的。”他目中閃著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著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簡單,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緊,就會將他嚇跑了。”
李尋歡雖然說走就走,雖然沒有回頭,但他的心卻仍然被一根無形的線系著,系得緊緊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再見到林詩音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十余年來,他只見到林詩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時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系在他心上的線,卻永遠是握在林詩音手里的。只要能見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覺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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