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原來下在油里。
大師傅用這油炒菜給少林僧人吃過后,又用這油炒菜給自己吃,所以也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毒總算找出來了,但下毒的人是誰呢?
李尋歡望著油鍋里的蜈蚣,長嘆道:“我早就知道他遲早總會來的。”
田七厲聲道:“誰?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草木之毒,一種是蛇蟲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煉毒藥的人較多,能提取蛇蟲之毒的人較少,能以蛇蟲之毒殺人于無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過僅有一兩人而已。”
田七失聲道:“你……你說的難道是苗疆‘極樂峒’的五毒童子?”
李尋歡嘆道:“我也希望來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會到中原來了?他來干什么?”
李尋歡道:“來找我。”
田七道:“找你?他是你的……”
他也知道李尋歡絕不會有這種朋友的,話說到一半,就改口道:“看來你的朋友并不多,仇人卻不少。”
李尋歡淡淡道:“仇人倒無妨,多多益善,朋友只要一兩個便已足夠,因為有時朋友比仇人還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師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李尋歡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來的,反正我看出來了。”
他笑了笑,道:“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樣,我若覺得那一門要贏,那門就有贏無輸,別人若問我怎么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師凝視了他半晌,緩緩道:“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
還有兩天的路程就到嵩山了,這兩天卻必定是最長的兩天,因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極樂峒主若是已決心要下手殺一個人,那就非殺死不可,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
心眉大師將他師侄們的尸身交給附近一個寺院后,就匆匆上路,一路上誰也不愿再提起吃喝兩字。
但他們可以不吃不喝,趕車的卻不愿陪他們挨餓,正午時就找了個小鎮,自己一個人去吃喝起來。
心眉大師和田七卻只有留在車里,若為了碗牛肉面和幾個饃饃就去冒中毒之險,豈非太不值得。
過了半晌,只見趕車的用衣襟兜了幾個饃饃,一面啃,一面走了過來,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忽然道:“這饃饃幾枚錢一個?”
趕車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錯,大爺要不要嘗嘗?”
田七道:“好,你分給我們幾個,晚上我請你喝酒。”
趕車的立刻就將饃饃全都從車窗里遞了進來,又等了半晌,車馬已啟行,趕車的并沒有什么異狀。
田七才笑道:“這饃饃里總不會有毒了吧,大師請用。”
心眉大師沉吟著,緩緩道:“李檀越請。”
李尋歡笑道:“想不到兩位居然也客氣起來了。”
他用左手拿了個饃饃,因為他只有左手能動,只見他剛拿起饃饃,突又放下,嘆息著道:“這饃饃也吃不得。”
田七皺眉道:“但趕車的吃了卻沒有事。”
李尋歡道:“他吃得我們卻吃不得。”
田七道:“為什么?”
李尋歡道:“因為五毒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們挨餓?”
李尋歡道:“你若不信,為何不試試?”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車,將趕車的叫了下來,分了
半個饃饃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趕車的三口兩口就將饃饃咽下,果然連一點中毒的跡象都沒有,田七用眼角瞟著李尋歡,冷笑道:“你還敢說這饃饃吃不得?”
李尋歡道:“還是吃不得。”
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竟似睡著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給你看。”
他嘴里雖這么說,卻畢竟還是不敢冒險,只見一條野狗正在車窗前夾著尾巴亂叫,似也餓瘋了。
田七眼珠子一轉,將半個饃饃拋給狗吃,這條狗卻對饃饃沒什么興趣,只咬了一口,就沒精打采地走開了。
誰知它還沒有走多遠,忽然狂吠一聲,跳了起來,倒在地上一陣抽搐,就動也不動了。
田七和心眉大師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我說得不錯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條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惡狠狠地瞪著那趕車的,厲聲道:“這是怎么回事?”
趕車的身子發抖,顫聲道:“小人不知道,饃饃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買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獰笑道:“狗都被毒死了,為何沒毒死你?莫非是你下的毒?”
趕車的牙齒打戰,也嚇得說不出話了。
李尋歡淡淡道:“你逼他沒有用,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誰知道?”
李尋歡道:“我知道。”
田七愣了愣,道:“你知道?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李尋歡道:“饃饃里有毒,面湯里卻有解藥。”
田七愣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們先前為何不吃面?”
李尋歡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極樂峒主下毒的本事的確防不勝防,遇著這種對手,除了緊緊閉著嘴之外,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心眉大師沉聲道:“好在只有一兩天就到了,我們拼著兩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嘆道:“縱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大師道:“哦?”
田七道:“他也許就要等到我們餓得無力時再出手。”
心眉大師默然無語。
田七目光閃動,忽又道:“我有個主意。”
心眉大師道:“什么主意?”
田七壓低語聲,沉聲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師,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尋歡一,住口不語。
心眉大師沉下了臉,道:“老僧既已答應將此人帶回少林,就萬萬不能讓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沒有再說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尋歡,目中就充滿殺機,心里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和尚不但要吃飯睡覺,也要方便的。”
誰知心眉大師似也窺破了他的心意,無論干什么,無論到哪里去,都絕不讓李尋歡落在自己視線之外。
田七雖然又急又恨,卻也無計可施。
車行甚急,黃昏時又到了個小鎮,這次趕車的也不敢再說要吃要喝了,車馬走上長街時,突有一陣陣油煎餅的香氣撲鼻而來,對一個已有十幾個時辰水米未沾的人說來,這香氣之美,實是無法形容。
只見街角果然有油煎餅的攤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隊等著,買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蔥蘸甜面醬就著熱餅站在攤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個人也沒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這餅吃不得么?”
李尋歡道:“別人都吃得,唯有我們吃不得,就算一萬個人吃了這油煎餅都沒有事,但我們一吃,就要被毒死!”
這話若在前兩天說,田七自然絕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極樂峒主下毒手段之神奇難測,就不禁毛骨悚然,就算吃了這油煎餅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萬萬不敢再嘗試的了。
突聽一個孩子哭嚷著道:“我要吃餅……娘,我要吃餅。”
只見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站在餅攤旁,一面跳,一面叫,餅攤旁的雜貨店里就有個滿身油膩的肥胖婦人走了出來,一人給了他們一耳光,拎起他們的耳朵往雜貨鋪里拖,嘴里還罵罵咧咧地道:“死不了的小囚囊,有面餑餑給你們吃,已經是你們的造化了,還想吃油煎餅?等你那死鬼老子發了財再吃油煎餅吧。”
那孩子哭著道:“發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
李尋歡聽得暗暗嘆息。
這世上貧富之不均,實在令人嘆息。在這兩個小小孩子的心目中,連蛋炒飯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餅攤前人又多又擠,是以他們的車馬走了半天還未走過去,這時那兩個孩子已捧著個粗茶碗走了出來,坐在道旁,眼巴巴地望著別人手里的油煎餅,還在淌眼淚。
田七望著他們碗里的面餑餑,忽然跳下車,拋了錠銀子在餅攤上,將剛出鍋的十幾個油餅拿了就走。
后面等的人雖然生氣,但瞧見他這種氣派,也不敢多說話了,只有在嘴里暗罵:“直娘賊。”
田七將一疊油煎餅都捧到那兩個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請你吃餅,你請我吃面餑餑,好嗎?”
那兩個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好人。
田七道:“我再給你們一吊錢買糖吃。”
那兩個孩子發了半天愣,將手里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遞,一個拿餅,一個拿錢,站起來轉身就跑。
心眉大師目中已不覺露出一絲笑意,看到田七已捧著兩碗餑餑走上車來,心眉大師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謀,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還要趕路,就非得吃飽了才有精神,否則半路若又有變,體力不支,怎闖得過去?”
心眉大師道:“正是如此。”
田七將一碗餑餑送了過去,道:“大師請。”
心眉大師道:“多謝。”
這碗餑餑雖然煮得少油無鹽,又黃又黑,但在他們說來,卻已無疑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
因為誰都可以確定這餑餑里必定是沒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著李尋歡,笑道:“這碗餑餑你說吃不吃得?”
李尋歡還未說話,又咳嗽起來。
田七大笑道:“極樂童子若能先算準那孩子要吃油煎餅,又能算準我會用油餅換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著將一碗餑餑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師也認為極樂童子縱有非凡的手段,但畢竟不是神仙,至少總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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