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主,這么多人死去,都是為了要你活著!快走吧!不然大家都會死,死得不值得!”穹波沒有再看公主血污點點的臉,“別忘了,你是所有小勃律人的希望!”長矛桿重重地擊打在公主坐騎的臀部,戰馬猛地竄出去丈余。“小勃律人,別忘了你們誓死保護公主的誓!”
山岡上那剛剛逃出虎穴,卻又投入玄甲軍狼窩的吐蕃人顯然太不知趣了!居然還想沖下來!張達恭歪嘴吐出一口痰,“聽好,一個都不許放走了!誰放走了我宰了誰!”他借著火光大概數了數對方的人數,“六十四顆腦袋,一個都不能少!”威名赫赫的玄甲軍在整個連云堡戰役中寸功未建,早就讓張達恭窩火,這區區不知死活的殘兵敗將居然敢正面挑戰鐵甲重騎,太不知死活了!
吐蕃王子穹波.邦色吶喊著高舉長矛沖向鐵墻,一枝!兩枝!很多枝弩箭射中了他,強勁的箭鏃無情地撕扯著他的身體,幾乎要將他拉下馬去。盡管身軀已經不聽使喚,在馬上如狂浪中的落葉一般搖晃,穹波依舊奮不顧身地沖鋒,沖鋒……。當阿米麗雅公主最后一次眺望他的丈夫時,映入她眼簾的是沖天的火光和連成一片的耀眼鎧甲!王子就消失在那神奇的光環中……。
連云堡徹底淪陷了!
潮水般的唐軍連夜涌進了城內,洗劫了他們所能洗劫的一切。
八千吐蕃精銳,兩千小勃律勁旅,盡皆死傷殆盡。唐軍斬首五千余,俘敵四千,虜百姓千戶,獲得戰馬千馀匹,軍資器械不可勝數,大獲全勝!
高仙芝在大山子上悠然信步,似乎全然不關心雀躍入城的大軍。連云堡里星星點點布滿了唐軍移動的的燈籠火把,所有的人都在盡力收刮戰利品。監軍邊令誠在親兵護衛下,趾高氣揚地騎馬進城,毫不客氣地占據了城內最高處的宮殿。宦官貪攻圖財,沽名調譽,不足為奇,高仙芝心里冷笑了一聲,就滿足他吧!
連云堡城后是連綿不盡的崇山峻嶺,高聳的山峰終年積雪,在黑暗中雖然不可能看見,但是高仙芝的目光仍舊向那方遠眺。灰頭土臉的田珍、席元慶呆望著他們的統帥,不敢出聲,裹著繃帶的賀婁余潤更是耷拉著頭躲在人群后面。李嗣業看著三人的狼狽樣,真有些哭笑不得,仗打勝了,這三個人卻丟臉丟到家了,要不是擊殺吐蕃軍主帥瑪降仲巴杰得手,他們三個絕對會遭軍法重懲。看高大帥的意思,好象沒有從重責罰他們的樣子,心思縝密軍法如山的高大帥照理絕對不會姑息這樣貽誤戰事的將領,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傳令!牙兵、虎賁二營原地駐扎,不得入城!”高仙芝突然下令,“所有士卒備糧飼馬,做好開拔準備!”眾將盡皆愕然,趙崇砒嘴巴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不敢,賈崇璀看看欲又止的趙崇砒,清了清喉嚨,剛要說話,被后面的岑參一把扯住,只得生生將話咽回肚子里。
“大帥,降虜四千余,其吐蕃卒三千零三十九口,將四十七人;小勃律降卒九百二十二口,將七人,如何處置?”辦事精明利落的封常清搶在人前奏道,“另獲戰馬一千零八匹,軍械….軍械尚在統計中。”周圍一干戰將鼓著眼睛看著他,封常清邊說邊連使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再提牙兵、虎賁兩營城外待命之事。李嗣業心里嘆了口氣,他已經猜到高仙芝的打算了。
“哈哈!好生看管!天色已晚,眾軍疲憊,我軍又新勝,姑且讓他們多活些日,明日再議吧!”高仙芝臉上到底有了笑容,眾人都松口氣,“今天可以開懷暢飲,犒賞三軍了!哈哈!”
一堆堆的降俘象秋收的麥垛一樣每20人被手腳相連捆在一起,人人臉上都是絕望和聽天由命的神情。看管他們的唐軍士兵圍著火堆大吃大喝,相互炫耀著繳獲的財物,拿降俘取樂。這些經歷了血戰取得勝利的士兵,當然認為自己所得的一切乃天經地義。
相比那些被綁于曠野的俘虜,西涼團看押的300多名小勃律戰士就算行了大運了,雖然仍舊繩索加身,但至少還有一口水喝,一小塊干糧可吃,受傷的還免于被縛,傷口得以包扎,這都得拜李天郎所賜。李天郎穿行于這些小勃律降俘之間,感受到他們的頹喪和無奈,失去武裝和斗志的戰士,和待宰的羔羊沒什么兩樣。在他們當中,不少人親眼看見李天郎的神勇,看見他走近,人群出現一陣騷動,交頭接耳的俘虜們無不現出又敬又怕的神色。“誰會說我中土語?”李天郎朗聲問到。
“我,雅羅珊大人!”李天郎循聲望去,一個滿臉胡須的小勃律人站了起來,有點印象,好象是那位最后擔任掩護任務,又下令棄械投降的小勃律軍官。
“雅羅珊?”李天郎走進他,“什么意思?”
“我聽見那些突厥人這么叫你,大人,我先輩曾在綏遠軍里和大唐一同和吐蕃人做過戰,略通中國之語。”
小勃律人的漢話還算流利,李天郎滿意地點點頭,“突厥語你也懂?你叫什么名字?”
“是的,大人,我叫察卓那斯摩,我的家族常年從商,通曉西域諸國語…..,雅羅珊意即戰斗神,將軍驍勇,我等都親眼目睹,當之無愧。”察卓那斯摩莊重地向李天郎施禮,語極為誠懇,世間戰士都重勇士,概莫能外。
“今天你們突圍,死命保護者何人?”李天郎腦海里又蕩漾出那雙碧色的大眼睛和悠然的花香,不知為什么,一直揮之不去,難道是自己久不近女色,犯了花癡不成?
察卓那斯摩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那是我們小勃律美麗的訶黎布失畢,阿米麗雅公主,不知大人知道她安全得脫了嗎?”
看見李天郎一愣,察卓那斯摩趕緊解釋道:“訶黎布失畢乃梵文,意為神花。”
怪不得花香攝人!神花?
“沒有公主被擒的消息,倒是吐蕃主帥瑪降仲巴杰和那什么穹波王子盡皆戰死。”
“啊,穹波王子是公主的丈夫,他和公主是在一起的,難道公主她…..。”察卓那斯摩失聲叫道。
“應該不會,否則早就有消息了!”李天郎突然揮刀割斷察卓那斯摩的繩索,“你負責約束這些士兵,如果他們老實,我可以想法讓他們回家!”
“真的?”察卓那斯摩聲音都發抖了,“謝大人!”
李天郎點點頭,轉身走了。身后傳來察卓那斯摩哇哇地說話聲,他在用小勃律話說著什么,周圍的小勃律士兵焦急地問他,最后爆發出一陣歡呼。
天,終于亮了,薄薄的晨藹游行于劫后的戰場間。連云堡城下,尸橫遍野,殘兵滿地,破敗的軍旗在霧氣中垂死擺動,血肉模糊的軀體上插著血跡斑斑的刀槍,有城內的百姓在唐軍驅趕下搬運著尸體。
號炮響了,緊接著是雷鳴般的鼓聲。
皮鞭和木棍的擊打聲,虛弱的咳嗽聲,俘虜們在清理出的空地上站成數排,四周都是戒備的唐軍。
“大唐!大唐!”當高仙芝率領將領們出現在陣前時,鼓聲雷動,三軍齊呼,聲震天宇,降俘們無不悚然變色,他們很快明白,決定自己命運的一天來到了。
高仙芝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先請監軍邊令誠坐下,然后一揚手,鼓聲和歡呼聲立刻嘎然而止。然后他威嚴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帳下眾將隨著他的目光自動分列兩廂,這時高仙芝才很舒服地在高臺上的太師椅上坐下,鳥瞰著臨時校場。唐軍衣甲鮮明,旌旗蔽野,軍容極為雄壯,和衣冠襤褸,委瑣呆滯的降俘們形成鮮明對照。
袁德干得不錯,工兵們連夜趕造的觀禮臺令人非常滿意。高仙芝習慣性地細瞇著眼,再次掃視著他所掌控的一切,對,千真萬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大帥,開始吧?”邊令誠饒有興致地觀望著校場四周支起的十幾口大鍋,有士兵正在往鍋下添柴,鍋里裝滿沸油,那是從連云堡城頭搬下來的。還有原本圍城挖掘的壕溝,昨晚已叫俘虜們自己重新加深加闊,埋幾千人沒有問題。
“監軍大人出的好主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高仙芝微笑著對邊令誠說,“既滅敵威風,又鼓我士氣!好!吐蕃人會永遠記得我大唐的威儀的!”
“哈哈!哈哈!點火!點火!”邊令誠聽得夸獎欲發來勁,象鴨子一樣咯咯笑個不停,每個聽到他不男不女的笑聲人無不感到毛骨悚然,這個太監有三個愛好:錢財、奸計和酷刑。對他來講,今天又是一個難得的快感時分。
油鍋的火苗騰然而起,空氣中一股窒息的氣味開始凝結,預感到末日的來臨,小勃律士兵和吐蕃士兵中有的開始以各自的方式祈禱告別,有的呆呆站立,有的視死如歸,有的亂哭亂叫。邊令誠咯咯的笑聲在校場回蕩:“把亂嚷嚷的先宰了!”
大刀嚓嚓,一陣慘叫聲后,沒有了哭喊。
興奮的邊令誠甚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跑到臺邊細細觀賞。“小勃律人既然那么喜歡拿油潑人,那他們就下油鍋吧!咯咯,吐蕃人喜歡填坑,那他們自己就去填吧!”高仙芝手捋胡須,瞇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著熱鬧的場面,頻頻點頭。
李天郎實在按捺不住了,他邁步出列,身邊的張達恭再也抓不住,只有為他捏把汗。李天郎躬身行禮,大聲說:“大帥!監軍大人!且聽末將一!”
“大膽!”正在興頭上的邊令誠尖聲怒喝,“李天郎,誰又叫你出的!”
“大人!末將認為虐殺降俘斷不可取!”李天郎挺胸直諫,“我大唐巍巍天朝,禮儀之邦,如此做法,一則令西域各國齒冷,二則激殘敵死戰,實得不償失!”
“住口!住口!”邊令誠氣得面紅耳赤,指著李天郎大罵,“邊夷降將,毛芥小吏,敢對我大唐說三道四,你想死嗎!來人那!拿下!”
高仙芝擺擺手,示意衛士且慢動手,他探出身子,皺著眉頭問道:“李校尉,你想犯上嗎?”邊令誠“邊夷降將”的說法刺激了高仙芝心靈深處的某處瘡疤,誰都知道,他的先輩在大唐東征高麗時兵敗被俘,后才效于唐朝,也是“邊夷降將”。
“不然,請大帥、監軍明鑒,我大唐雄師西征小勃律,是為悍我大唐之土,宣我大唐威儀,清小勃律之叛逆,滅吐蕃之賊犯,師出有名,故我軍士氣高漲,氣勢如虹,西域諸國皆鼎力相助。如僅為泄憤而殺俘,實為道義所不容,難免有損軍心民心,與我天朝正義之師之名相悖…….,”眾將中有人點頭,李天郎不管邊令誠惱怒變色,繼續朗朗而談,“小勃律自王沒謹忙以來,得我大唐封號,歲歲進獻方物,可謂小勃律之土也為大唐之土,小勃律之民也即大唐之民,何忍屠戮?且今其王被吐蕃所迫,不得已逆我大唐,其罪另誅,然小勃律為我大唐西門,王師東退,尚仗小勃律設軍為我鎮關,今殺降俘,必失民心,且激其日益勾結吐蕃,與我大唐離心離德,后患無窮!望大帥三思!”
“混帳東西!”邊令誠暴跳如雷,“還敢口出狂,拿下!拿下!”
左右牙兵將李天郎抓住,李天郎巍然不動,眼睛直看向端坐太師椅的高仙芝。
李嗣業干咳一聲,站出來說道:“監軍大人息怒,李校尉雖出些許忤逆,但所也不無道理,這個,干脆饒過小勃律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讓他們隨軍為奴,或付贖金吧!”
“是啊!太宗皇帝東征高麗,血戰俘敵必予以厚待釋之,先有破百嚴城后,將所降獲之男女及戰卒萬余人,悉以蔚諭,賜食、賜帛、給糧仗、任其所往;后有安市會戰后,將所獲大將之下諸酋長三千余人,授以戎秩,士卒則皆跟從,使還平壤。此有其后我朝諸將東征時,高麗將士在其國家‘降敵者死’之嚴刑下,猶相率而降者甚多,其高明之策破其士氣,順其民心,收其逆意,大帥監軍何不仿效先帝?”岑參小心翼翼地為李天郎打圓場。
“為奴贖金皆由監軍大人負責,如何?”高仙芝顯然同意了,為安撫邊令誠,開出了條件。
“哼!”邊令誠拂袖回到座位,翻著白眼道,“大帥仁慈,我有何話說!但這個小校尉狂妄犯上,不施懲戒難以服人!”
“李校尉能征善戰,屢立大功,還望監軍大人多包涵!”李嗣業說道,“小子誑語之誤,大帥自會狠狠責罰!”
“嘿嘿!監軍放心,我高仙芝賞罰分明,既然說起,不妨先行宣告,”高仙芝哈哈大笑,“李天郎力護輜重,飛奪危崖,奮救袍澤,大功不可沒,現本帥晉升其為番兵營右果毅都尉,但今以下犯上,狂妄無以復加,仗責20,戰后責打!責令其做奔襲坦駒嶺之前鋒,戴罪立功!不得有誤,如敗,斬!如逃,斬!”
牙兵放開了李天郎,左右眾將得悉將登坦駒嶺,盡皆響震失色,原來高大帥根本沒打算在連云堡前停步,而是要一舉攻克小勃律全境。不僅眾將,連邊令誠都愕然了,眾人一時默然。
“吐蕃犯我邊境,乃外敵,罪大當誅!”邊令誠突然怪叫起來,“他們總非我大唐之民吧!就算太宗先帝,也為斷高麗外援,坑誅三千靺鞨降卒以示教訓……!”
“大帥!”高仙芝揮手讓李天郎自退,左右牙兵推他下去。李嗣業和張達恭將他夾了開去,“說什么也沒用了,你好歹救了小勃律數千人!”張達恭悄聲說,“還要怎的,大帥也要給監軍大人面子!”
“監軍大人玩過抽簽沒有?”高仙芝沒來頭地問邊令誠,“現在想不想玩?”
“切!高大帥消遣我那?現在玩什么抽簽!”邊令誠氣鼓鼓地說。
“你瞧好,”高仙芝大聲傳令,“吐蕃降卒每兩人一組,各抽長短簽,抽得短簽者死!長簽者活!可自行返家!”
邊令誠扁嘴觀望,怒氣漸平,“生死簽?有趣!”
哭號連連,不多時,抽得長簽者在唐軍刀劍脅迫下將抽得短簽者推至坑中,扒土活埋,慘呼沖天,有忍受不了發狂或反抗者,一一被唐軍刀斧手砍殺。高仙芝故意叫在連云堡戰斗中失去親朋好友的士卒擔任劊子手,這些人出手辛辣,毫不留情。
“嘭、嘭、嘭”
隨著沙土的填埋,大鼓沉悶雷動,三軍隨著大鼓慢騰騰的節奏齊聲吶喊,降俘聞之破膽,扒土的動作神經質地越來越快。當最后一鍬沙土落下后,剩下一半的吐蕃俘虜百感交集,雖然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戰友,但是好歹可以揀一條命回家。李天郎等眾將也不由自主地松口氣,這樣的氣氛,實在令人不太愉快。
“好了!就此結束吧!”邊令誠意猶未盡地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本使回去休息休息!”
“嘿嘿!別急著走啊!”高仙芝詭異地笑了起來,比邊令誠的笑聲更令人心里發冷,“好戲還沒完那!”
“恩?大帥還要怎的,殺光他們嗎?”邊令誠聳聳肩,“你可是剛說放了他們!”
“當然放!軍中豈可有戲!”初升的太陽透過涼棚在高仙芝臉上投下幽暗的陰影,眾人看著陰戾沉沉的高仙芝,不知道他將說什么,“但是他們得留下點什么,一只眼睛?或是左手?或是右臂?還是一條腿?我總不能讓他們再有機會挽弓拿劍,騎射舞槍,犯我大唐吧?嘿嘿嘿!監軍大人何不親自到下面為他們挑刑量罰,所謂我為刀俎,其為魚肉,監軍大人親歷親為,揚我軍威,挫敵銳氣,豈不美談!”
邊令誠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大帥有你的!高!高!實在有趣!有趣極了!”
兩人陰陽怪氣的笑聲震蕩著每個人的耳膜,李天郎臉色發白,這比直接殺這些降俘更厲害,不僅殘其肢體,更毀人心智!高仙芝…….,李天郎覺得五臟一齊收縮,涼氣亂竄,腦子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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