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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威武王 九

    他背對著月光,呂歸塵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能夠感覺到這個老人第一次對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燈剛剛被他吹熄,一縷白煙從燈芯上升起。

    息轅無聲地進來:“叔叔,諸軍已經齊備。他們也都已經準備好了,要趁夜出么?”

    “趁夜出。”息衍點頭,“我的花有人照顧了么?”

    “安排了三個軍士,都是細心的,還有一個家里是花匠。”

    “這樣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轅,你知道這一戰意味著什么么?”

    息轅搖頭,對于這種事,他并沒有信心,他只是對于叔叔有著絕對的信心。

    “新的時代就要來了,我們天驅的新時代。”息衍提劍而起,“我能聞見腥風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將重新喚醒我們的雄心壯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陰影中,息轅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腳步不停,平視前方:“鐵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舉動:“依然在!”

    有風塘的中庭里,提著長刀的呂歸塵和拄著戰槍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轅走了出來,四個人之間沒有一句話,姬野和呂歸塵跟上了將軍的步伐。

    這是成帝三年九月初一的午夜,下唐的出兵從四騎戰馬離開有風塘為開始。

    成帝三年九月初二,建水之東的暮合灘。

    槍戟如林,一萬軍士靜默地立在晨風中,他們身邊八頭公牛并列拉著的大車上,沉重的巨盾堆疊成小山一樣。風中揚著火焰薔薇的白色旗幟,只是在薔薇下方斜過一枚羽箭。

    楚衛國大將軍白毅的旗幟,這位皇帝家族支脈的子弟立馬于在大旗之下,白色的戰衣曳風飛揚。

    他的對面是一頂三十二人大轎,紅杠黑漆,用黃金箔片剪作葉子和金合歡紋貼,兩重珠簾擋住了轎中的人。

    “大將軍戰無不克,平安歸來。”轎中的人道,是一個溫婉的女子聲音。

    白毅不答,就在馬上躬身長拜。

    “取我的琴來。”轎中人又道。

    守候在轎后的年輕禁衛帶馬前進幾步,捧上長琴。一個使女從竹簾中走出,大轎極高,落地還有兩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從禁衛手上接琴回去了。

    幾聲試弦聲,轎中的人低聲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轎中人緩緩而歌,聲音明晰清越:

    “為卿采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長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

    為卿白兮緩緩歌。”

    她所唱是一情歌,卻有世家大族凜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潔,隱隱的還有些悲意。三軍靜默,皆能聽見她的放歌,各自垂頭肅穆。楚國公這曲琴歌,其實是楚衛國坊間流傳的曲子,唱的是一個男子珍愛女子的一生,為她采蓮,為她出征,為她辭去功名,又為她的老去悲哀。辭意簡約,然而意蘊悠遠。

    歌聲止住,轎中人低聲道:“諸位將士都是父老妻兒,都是為了自己和家人征戰,還有人在故鄉等待,本公望諸位報答皇帝,凱旋而歸。”

    立刻有軍士放聲高呼:“國主祈愿,諸位將士報答皇帝,凱旋而歸!”

    聲震十里,一萬大軍放聲齊呼。

    “代三軍謝國主賜此恩典。”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禮。

    “本公有些話對將軍說,將軍能否走近些?”轎中人問。

    白毅帶馬走到了轎簾旁。

    “望將軍此次出征,帶小舟平安歸來,我這一生再不想看見自己的女兒離開身邊了。”

    白毅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搖頭:“茍活于亂世,沒有人能自由自在。國主的女兒,雖則只是一個長在錦繡中的女孩兒,不必拼死征戰,可是國主期待她在母親身邊長大,卻未必容易。這個心愿聽起來不大,可是對于活在亂世中的多數人而,已經是很難很難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禮,撥馬前行。

    “將軍再留一步!”國主的聲音在背后變得急切。

    白毅停馬揮手,立于珠簾之前。δ.Ъiqiku.nēt

    “對于子民和皇帝陛下,我或者是楚國公,楚衛國的諸侯。然則請大將軍憐憫我也是一個女人,我生下了女兒,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能親眼看著她長大。”隔著轎簾,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其中一個人影站了起來,整衣跪拜,堂堂的公爵竟然隔著轎簾對將軍長拜,“如果這個世上還有人能圓我這心愿,除了大將軍還有什么人呢?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大將軍而已了。”

    白毅并未因為這個大禮而驚駭,他只是低頭看著地上的青草。

    “是這樣么?那我明白了。”許久,他轉身而去,“請期待臣下凱旋歸來!”

    他帶馬奔馳了起來,拔出劍指向前方,三軍跟隨他大聲呼吼,皮鞭聲和牛吼聲里,一輛又一輛的大車緩緩開拔。

    成帝三年九月初三。

    淳國之南的黽陽城,城外的一座小屋中。

    男人籠罩在一身漆黑的鐵甲中,他跪坐在竹席上,默默地對著目前的刀架。刀架上橫著一柄佩刀,刀裝樸素,方頭直身,是戰場上常見的武器。他的盔甲沉重,身材卻并非很高大,跪坐的時候,這身重盔重甲便撐在地下,顯得非常累贅。男人的一只手捧在胸前,手中滾著一串念珠。他閉著眼睛,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屋子一角香爐里的線香已經熄滅。

    鳥兒振羽的聲音由遠而近急地逼來,一羽雕像是撲食似的從窗口突入,極快地落在男人握著念珠的手上。它低頭啄著念珠,念珠的繩子被它啄斷了,珠子落了滿席。

    “真是搗亂的家伙啊。”男人低聲說著,從雕腳上的竹枝里抽出了信。

    信很簡單:

    “梁秋頌代國主傳令,將軍復風虎騎軍都統領職位,南征勤王,軍令受國主節制。此公決勝之際,三軍待公久矣,公當進,進,進!”

    連續三個“進”,說了寫信人的急切,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把信放在一旁的蠟燭上燒掉了。

    “義父!義父!義父!”大呼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一個穿著樸素白衣的年輕人從外面撲進來,腳下一絆,跪在地下,“外面有穿盔甲的人,帶著刀劍闖進來了!”

    外面果然傳來了人聲,可是并不喧鬧,而是整整齊齊的腳步聲。

    男人的眼睛在面甲下依舊安靜:“華茗,不要擔心,他們是知道了消息,來通知我的人。”

    “什么?什么消息?”年輕人瞪大了眼睛。

    “國主復我都統領之位,命我南征。”

    “義父……義父不可以答應!”年輕人焦急地大喊,“這是重進狼窩啊!梁秋頌……”

    男人豎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

    他起身,抖了抖鎧甲,走出了自己冥想的小屋。屋外的空地上,并排跪著二十余人。他們都穿著精致的薄鋼鎧,這是淳國風虎騎軍的將領才能裝備的制式鎧甲,跪在空地上的每一個人都有千夫長的身份。

    “你們來得真快。”沉默了一會兒,男人說。

    “諸軍等待將軍重掌虎符,已經等待了多年了!”屋外的人里有一個抬起頭來,他還喘著粗氣,分明來得很急,他的面孔赤紅,目光急切。

    男人點了點頭:“將士們都將聽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同聲回答。

    “你們要聽清,如今所謂的淳國公不再是死去的先主,他是一個孩子,他并無力負擔你們的生死。他的令來,要我出征,只是對我一個人。你們來這里,卻是要追隨我。我現在所問的,是你們將聽——我的——令而行么?”男人低聲問,他忽地放大聲音,仿佛雷霆降世,“再問一次,你們將聽——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還是同聲回答,沒有一絲猶豫。

    “好!”男人轉身,“那你們隨我來!”

    他從小屋中的刀架上提起了戰刀,提刀的一刻,他的義子默默地看著,覺得傻了。

    “華茗,”男人低聲說,“我當初所說,并非是謊話,“我也曾想在這個沒有什么人騷擾的地方,用我一生剩下的時間,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可惜。”

    他轉頭,大步走向屋外。

    “我這一生,本該是個長門僧。”男人停了一步,回頭看著自己的義子,“可惜我已經殺了太多的人。我只有繼續提著劍,或許還能夠有些微的挽回。”

    大胤成帝三年九月,對峙中的殤陽關終于變成了決戰的所在。六國諸侯聯署“義甲勤王令”,等若向離國第二次正式宣戰,大胤皇帝所期待的第二次勤王遠比他想的來得更快。

    楚衛國諸侯楚衛公遣舞陽侯、御殿月將軍白毅出征,親自相送一百二十里,至建水辭別,為之歌《采蓮》。白毅所部一萬山陣槍甲,攜帶馱馬六萬匹,直指殤陽關下。

    下唐國諸侯唐公百里景洪遣武殿都指揮息衍為統帥,大柳營兩萬大軍揚旗出,偕同二十萬斤輜重車架。

    淳國監國重臣梁秋頌為淳國公敖之潤傳令,重新啟用屯田靜養的名將華燁,這位東6傳名為“丑虎”卻被風虎鐵騎的部下們尊稱為“虎神”的名將重新提起了他的佩劍。風虎鐵騎以一夜突進三百里的高從北方指向王域背后,威懾嬴無翳留下防守王域北面的赤旅軍團。

    而虎牙和影月這兩件將以血光照亮未來二十年的魂印之器,在少年們的掌中出神獸般的轟鳴。它們渴望著鮮血和金屬的撞擊已經太久了。

    武器是不能久藏于匣中的,亂世諸名將和未來的帝王也一樣。他們整備了盔甲,立起標志著各家徽記的大旗,去向不知結局的戰場。而此時,舔著爪牙的雄獅正在殤陽關的深處,等待著他們的到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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