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羽然趴在姬野背后對昌夜做了個鬼臉。
昌夜的手像是被鉗住了,他羞怒起來,指著姬野的臉:“你憑什么護著她,你跟她算什么?也不要臉,以為別人多看重你么?”
姬野愣住了,退了一步。
“偷著跟叛賊家里來往還敢出來說話?這地這房子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父親的,你有什么本事幫她說話。指望人家感你的情,將來還嫁給我們姬大公子啊?”昌夜得意于自己藏而不露的惡毒。
“她……”姬野的神色忽然變了,他緊緊握著羽然的手,反逼上一步,“她就是我的!又怎么樣?”
所有人都愣住了,羽然被他抓著,臉上血色翻涌著,男孩們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臉上,她終于無法忍受這種場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誰是你的?”
她轉身,頭也不回的跑掉了。幾個男孩也追了過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謙正終于請用了家傳的竹鞭。
他并非一個好動武力的父親,可是聽了昌夜的告后,已經平息的對那個老者的敬畏又開始困擾姬氏的家主。他覺得長子簡直是個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的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隨著姬謙正的喝罵:“你可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人?養你簡直是我姬氏一門的不幸!將來如果我們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這個孽子的罪過……”
姬野一動不動的靠在桌子上,靜靜的凝視著父親。他的目光不象是憤恨或者畏懼,卻更象是不屑,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感情。
大怒的姬謙正足足打了一個時辰,喝令所有人離去,只留下姬野一個人在前廳里。
冷月清風,一片寂靜,就象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姬野抱著雙腿靜靜的坐在屋頂上。
“姬野,姬野……”好像還有人在背后小聲呼喚他。
遲疑了很久,姬野還是回頭去看了,那雙深玫瑰紅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驚的看見姬野臉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沒有關系,”姬野撥開了羽然摸到他臉上的手,“過幾天就好了,你怎么來了?”
“我……只是出來玩,”羽然不好意思說她跑出來看姬野。和她猜得一點不差,姬野就在他們第一次夜遇得屋頂上坐著。她挪動著**,不知道是不是該跟姬野坐得近一點,可是姬野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著腮幫子生悶氣。
“對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其實沒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沒有,昌夜說得對啊,”姬野低低的說,“昌夜說得對啊,我會讀書寫字,還是你教給我的。”
“你說什么啊?”羽然惱怒起來,這是第一次她覺得姬野有時候也會那么婆婆媽媽的。
猶豫了一會,姬野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說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說了……”ъiqiku.
“沒什么了,”羽然說,“你和我去湖邊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沒有燈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點冷,”姬野說,“你還是早點回去睡覺吧。”
“我不覺得冷啊。”
“可是……我有點困了,我想去睡覺了,”姬野站了起來。
羽然的耐心終于到頭了。小女孩惱怒的跳了起來,指著姬野的鼻子說:“你怎么那么小氣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來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著羽然噘起了嘴巴。
終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讓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說:“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的看著羽然,好像完全沒有反應。
“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來,“你到底要怎么樣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還要怎么樣啊?你最蠢,最小氣,最沒禮貌,還當眾讓我丟人,你把我的蝴蝶風箏踩爛了,你還弄丟了我喜歡的那支簪子,你把我們偷的棗子都一個人吃光了……你……可是我還是深更半夜的跑出來看你啊,我要是被爺爺現了,會挨罵的!你就這樣對我啊?”羽然覺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個傻瓜、犟驢,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揮舞著胳膊,在屋頂上跳起來,落下去,幾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無論她怎么鬧,怎么喊,怎么揮舞胳膊,姬野都沒有說話。這個孩子安安靜靜的看著她,漆黑的眼睛里映著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靜下來,兩個人默默的相對,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羽然有種要哭的沖動。
姬野沒有再提過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過去有如瞬剎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閣的臨風處宴飲,對“燮初八柱國”之一的謝太傅說了這段往事。
帝王端著杯盞眺望遠處:“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東西只屬于我,而不屬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下了決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將,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會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諸神也未必都只眷顧昌夜,我要這天下屬于我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的馬后。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著說:“這話可以流傳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點頭:“既然是這樣難得的可憎之,那太傅為我筆錄,就在青史上傳下去。”
謝太傅辭世的時候,這段筆錄公諸于世。史官錄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時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閱稿后勃然作色,三個月里斬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長史依舊把這段話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愛卿不怕死么?”敬德王問長史。
“是非公論,史官只取真實而載錄,”長史道,“先帝和陛下是親兄弟,先帝是什么樣的人,陛下比臣子們更清楚。這段話的真偽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筆如刻金鐵,不漏,不妄語,世代家風,不能毀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殺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虛砍一記,而后負手離去。最后這段話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陳列在古鏡宮的書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對那個史官說,“你們沒有錯,這話是他特意留給我聽的。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憤怒不甘,冷眼對人,可是誰會知道,這樣的人最終可以一統天下呢?”
沒有人會知道,因為他總是低著頭,所以無人看見他眼底的孤獨。
此時此刻,遙遠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騎軍打著豹子的旗幟迤邐前進。
一泓圓月在旗幟間隱現,十歲的少年揭開車上擋風的皮簾子,默默的看著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來搶著合上了簾子:“世子啊,天氣還涼,你身體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氣吹到了。”
“不會的,”少年笑笑,他的臉色蒼白,“原來東6的月亮,和我們草原的,是一樣的。真的是一樣的呢。”
女奴陪著笑:“唉,月亮還能不一樣?盤韃天神只造了一個月亮給我們啊。”
“一樣的就好,”少年低低的說,“這樣就能和阿爸阿媽,永遠都看一樣的月亮。”
車輪碾壓地面的吱呀吱呀聲吞掉了他的話,驛路煙塵,命運中的第三個人正踏著千里的長路,從草原之國去向下唐的南淮城。.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