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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世子 二

    阿蘇勒微微一運氣,笛聲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樣從每一個笛孔溢了出去,靜悄悄地溢滿了天地。

    午后溫暖的陽光照在背后,云雀輕盈地掠過天空,劃出曼妙的弧線,仿佛女孩兒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黃花堆起齊膝的花海,一直鋪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天邊,偶爾遠處的草坡上像是飄過白色的云,那是放牧的少年帶著他的羊群經過。

    爬地菊的小黃花隨著風勢起伏,翻出一層一層的花潮,土地像是緩緩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棗紅色的小馬撒著歡在周圍亂轉,這邊啃幾口草,又去那邊啃,然后貼過去舔著阿蘇勒的面頰。阿蘇勒低低地咳嗽幾聲,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說:“遙遙真笨,追不上巴魯巴扎,還來搗亂。”

    這匹東6產的小馬是他的坐騎。身體康復之后,父親再不許他習武,連雄壯高大的北6馬也不讓他騎了,換了這匹溫順卻淘氣的小馬。巴魯和巴扎的坐騎都是戰馬的后代,馬腿比遙遙的腿長了一倍。遙遙跑著跑著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這里等自己的伴當。

    蠻族所謂“伴當”,是“朋友”的意思。貴族少年從練武開始就會有自己的伴當,根據家境的貧富,少則兩三人,多則十幾人。伴當陪著主子習武打獵,一起長大,將來上陣殺敵也齊馬并進,是一生的忠勇隨從。

    阿蘇勒九歲才有了自己的伴當。大君欽點了巴夯的兩個兒子作為阿蘇勒的伴當,巴夯是長子窩棚的人,誰也不知道大君為什么要這么安排。

    不過大君那天召見巴魯和巴扎,親手拍著他們的肩膀:“從此,你們就是世子的伴當了,生死你們都要跟著他!”

    女孩子側盤著雙腿坐在阿蘇勒身后不遠的地方,咬著線頭紉針。

    她穿著綠色的馬步裙,白色的綾子束腰,寬大的裙裾灑在黃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蠻族少女喜歡這種裝束,馬步裙張開的時像一領大氅,圍繞腰身纏起來,束上衣帶,就成了裙子。上面貼身干練,勒出身體柔軟起伏的線條,裙幅卻寬大,便于騎射。她們也不穿東6仕女喜歡的絲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軟皮靴子,這樣可以像男子一樣大步地跑跳。

    可是阿蘇勒背后的女孩卻是寧靜婉約的,一聲不吭地低頭紉針。她披散著漆黑的長,梢結著小小的金鈴,風來的時候,金鈴就丁丁當當地輕響,她才會抬頭,沉默地看風來的方向。

    那里是南方,曾經在鐵線河附近的牧場,有一個叫做真顏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聲忽地停頓了,尾音裊裊。阿蘇勒挪了挪,坐到她身邊去:“蘇瑪,你是想家了么?”

    女孩默默地搖頭,坐開了一些,低下頭去縫手里那條衣帶。

    “我知道你總是想著的,”阿蘇勒低聲說,“雖然你說不出來。”

    龍格真煌的女兒龍格凝蘇瑪那年十三歲。

    草原上的牧人說,時光是無鞍的野馬,奔馳起來像閃電,最好的騎手都無法駕馭。初到青陽部的時候,蘇瑪只有十二歲,消瘦蠟黃的一張小臉,干癟得像個貧家的小男孩,在艷絕的姐姐龍格沁身邊,誰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這個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樣,十二三歲正是她將要綻放的時候。人們眼里的她一天天都在變,肌膚像是沁紅的軟玉,漆黑的眼底帶些清澈的藍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筆描畫出來的,瘦削的身材變得修長豐腴,胸口也漸漸飽滿起來,襯著細長的腰肢。

    畢竟是龍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說真顏部龍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會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兒們。

    北都城的貴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個漂亮的女奴,阿蘇勒帶著她出去騎馬,少年們就駕著飛鷹跟在后面看,肆無忌憚地吹著口哨。

    “蘇瑪,蘇瑪,我來吹笛子吧。”阿蘇勒忽然笑了,“我來吹笛子,你來跳舞。”

    蘇瑪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蘇勒知道她是說不跳舞,聽阿蘇勒吹笛子。蘇瑪是真顏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蘇勒記得他在真顏部的那些年,每逢燒羔節,龍格沁唱歌,蘇瑪在火堆邊舞蹈。

    可是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他微微運氣,想起個高些的調子。“嗚”的一聲,笛子走音了,像是悶聲的牛吼。蘇瑪吃了一驚,抬頭看見阿蘇勒窘迫地左顧右盼。她把針扎在正在繡著的衣帶上,從阿蘇勒手中拿過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個唇形給他看。阿蘇勒的笛子也是蘇瑪教的,他初到真顏部的時候只有六歲,蘇瑪已經是個八歲的大女孩,可是幾年過去,倒顯不出蘇瑪比阿蘇勒大多少了。

    蘇瑪的無名指在按孔上輕盈地跳躍起來,笛聲有如串串帶著回音的鳥鳴,草間幾只小雀在笛聲中唧唧清鳴著飛上天空,阿蘇勒的目光追著它們,就出了神。

    天邊的云懶洋洋地舒卷,大地靜馨,像是一場春天下午的夢剛剛醒來。

    笛聲停了許久,阿蘇勒才回過神來。蘇瑪把笛子遞到他面前,又低下頭去縫紉。阿蘇勒想著她剛才的指法,把吹孔湊到嘴邊。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湊近笛孔嗅了嗅,是從笛孔中散出來的,像是麝香,卻又那么飄忽,只是在鼻尖輕輕地拂過。

    “蘇瑪,你抹香了么?”

    蘇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是你身上的香。”阿蘇勒說著,把笛子遞到她面前。

    蘇瑪聞了聞,搖了搖頭。阿蘇勒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湊到她脖子邊嗅著。蘇瑪回過神來,驚慌地推了他一把。兩個人一起滾倒在草叢里,一簇細碎的黃花仿佛被輕盈的蝶翼撲起,又飄落。阿蘇勒粗粗地喘了口氣,蘇瑪被他壓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綠裙上散碎的爬地菊花瓣像是繡成的金色花紋,卻更加鮮明清亮。她的頭有些散亂,細長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隨著呼吸有淡淡的青紋。她扭過頭去,不看主子,飽滿的胸口微微地起伏。筆趣庫

    阿蘇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來,凝在蘇瑪的臉上。蘇瑪覺得自己的臉那么紅,那些纖細的血管就在皮膚下緊張地跳著。

    “蘇瑪,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媽是一個氣味。”阿蘇勒低聲說。

    他坐了起來,怔怔地有些出神。

    蘇瑪飛快地整理好裙子,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紉針。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蘇瑪。”孩子抱著膝蓋看著她說,“蘇瑪你那么好看,又那么靈巧,吹的笛子那么好聽,身上還是香的……不知道將來是誰有那么好的福氣,能娶到你……”

    他的聲音很輕:“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看到?”

    蘇瑪一驚,抬起頭,看見主子眺望遠處的眼神。那么安靜,沒有歡愉,也沒有悲戚。

    阿蘇勒覺察到蘇瑪在看他,扭頭對她笑了笑:“6大夫常說,我要好好養著,十年都不會出大事。我想6大夫大概是說,我還能活十年吧?其實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來什么用都沒有,然后自己就悄沒聲地死了。”

    蘇瑪的手顫了一下,一滴血紅在她手中的綾子上浸潤開來。

    “你的手……”阿蘇勒跑過來握著她的手。

    針從綾子上透了下去,扎進了蘇瑪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紅得像一粒透熟的紅豆。阿蘇勒舉著那只手,左顧右盼卻找不到可以包扎的東西,張開嘴想把蘇瑪的指尖含住,卻忽然明白過來,呆了一下,訕訕地笑了一下,把指頭送到蘇瑪自己的嘴里。

    蘇瑪跟著他笑,無聲地。阿蘇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頭去。

    “哎喲哎喲哎喲,堂堂的世子、真顏部賤民的女兒,在這里偷情!這就是我們呂家豹子血的后代么?”

    阿蘇勒猛地起身,十幾個人從草坡下忽然躍了起來,阿蘇勒已經被團團地圍住了。那是一群披著重錦的武士,領頭的人一顆閃亮的光頭,只有一根粗大的獨辮從頭頂垂下,辮子上纏滿了金絲,辮根釘了一塊鴿蛋大的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丹胡?”

    阿蘇勒認了出來,那是臺戈爾大汗王的小兒子丹胡。青陽部四個大汗王里,臺戈爾大汗王是大君最年長的哥哥,土地最大,奴隸最多,從西邊的火雷原到東邊的彤云大山,草原上處處都有他家的牧民。丹胡十五歲了,是大汗王最寵愛的兒子,粗壯得像是一頭小牛犢,臉上的肉堆起來,有幾分像他父親的樣子。

    丹胡手上套著的馬鞭悠悠地轉著,斜著眼瞟了阿蘇勒兩眼,忽然上去一步,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蘇瑪站起來想去扶他,卻被后面丹胡的伴當武士在膝蓋上踢了一腳,倒下去撞在阿蘇勒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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