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很淡然冷靜的聲音,然而聽在越鳴的耳中,卻莫名有種發自心底的威懾。
那種感覺好像是來自本能的恐懼。
他頓時僵在原地,誰都沒有碰他,他卻像是迫于什么無形中的力量,遲緩地放下了手。
轉過身,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靜靜看著他。
“……和你沒關系吧。”
越鳴心底發虛,他扔之前明明四周看了看,見沒有人才敢對綿綿動手的。
這個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等一下。
越鳴仿佛察覺了什么,猛地后退一大步。
“你也是妖怪!”
他能夠分辨妖怪和人類的不同氣息,也知道幼年期的小妖怪是不能化形的。
然而眼前的這個少年,不僅是個妖怪,而且是個已經度過了幼年期、有足夠攻擊性的成長期妖怪。
越鳴的腦海里再度浮現那只大野狼吃小黃狗的畫面。
妖怪的嘴,可以張得那么那么大。
一口就能吃掉一個小朋友。
他已經十歲了,或許一口吃不掉,要將他攔腰咬斷,一口一口咬碎骨頭才能吃進去?
“你看得出來?”
少年語調略有起伏,但也并沒有特別訝異。
越鳴昂著頭,看著這個身上妖怪氣息濃郁的少年。
應該是個很厲害的大妖怪吧。
希望他待會兒吃人的時候,不要咬太多下,他有點怕疼。
“因為你能看得出綿綿是妖怪?所以你才欺負它的?”
雍澤看向羊圈里縮在一邊的小羊羔。
“換算成人類的年齡,它還不滿一歲。”
越鳴意外地眨眨眼。
但很快他又抑制不住內心的怨憤,反駁:
“……不滿一歲……也是妖怪……長大后……也是大妖怪……”
他的小黃狗被妖怪吃掉的時候,也才只有兩三歲。
妖怪也并沒有因為它很小,就放棄吃它。
少年并沒有收斂身上屬于森林之主的氣息,刻在基因里的弱肉強食使得越鳴忍不住渾身戰栗,甚至想要臣服于他。
可他仍倔強地,咬著后槽牙,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背脊筆直得看不出分毫的彎折。
雍澤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開口詢問:
“那你想過,你為什么能看見妖怪嗎?”
“……?”
“別人都看不到,只有你能看到,你覺得這是為什么呢?”
越鳴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是啊。
為什么呢?
小時候爺爺告訴他,小孩子年紀小就容易看到臟東西,他上學后問別的小朋友有沒有見過妖怪,然而他們都嘲笑他,說他是騙人精。
為什么只有他能看見呢?
為什么他要這么倒霉呢
但這個時候,被這只大妖怪一問,越鳴怔愣了一會兒,好像有什么答案要呼之欲出。
“啊!雍澤哥哥——!”
打斷他們的是從屋子里跑出來的呦呦。
小姑娘晃悠著兩個小辮子,小跑過來的時候,嬰兒肥的臉頰肉也跟著抖動。
“你來找呦呦玩了嗎?”
院子里的柵欄上種滿了薔薇花,趴在柵欄上的呦呦滿眼都是好看小哥哥,完全沒注意到藤蔓纏繞之間的尖刺。
雍澤垂眸,輕輕替她撥開。
“不是來找你玩的。”雍澤陳述事實,“我來接綿綿,上次和你說的,過幾天我要接它去上戶口。”
呦呦歪歪頭:“現在就是那個過幾天?”
“是的。”
想到綿綿要離開她,呦呦有些心情低落,急忙追問:
“那、那你們要走多久?一天?還是兩天?”
妖怪的壽命太長,新生的妖怪數目也很少很少,所以能給妖怪辦理戶口的派出所,全國也就只有一個。
雍澤計算了一下來回的路程,回答道:
“大概要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對于呦呦來說好長好長,一只手都數不過來,她的嘴角委屈巴巴地下彎,很舍不得綿綿。
雍澤看著小姑娘垂著頭,手指頭悶悶地扣著柵欄上一塊曬掉漆的地方。
“……我會盡量快一點把綿綿帶回來的。”
呦呦點點頭,還強調:“那你們要記得想我。”
雍澤:“……”
“要說想我!”
“……”
剛剛還威風凜凜氣勢攝人的大妖怪,完全說不出口。
一旁的越鳴都準備迎接自己被妖怪吃掉的命運了,完全沒想到呦呦一跳出來,整個畫風都朝著一個奇怪的方向飛奔而去。
她為什么……和妖怪的關系這么好?
她知道眼前的這個,和她記掛著的綿綿都是妖怪嗎?
為什么這個妖怪像是和呦呦認識很久,關系很好的朋友一樣?
妖怪和人類……是能做朋友的嗎?
無數個無人解答的問題縈繞在越鳴的腦海之中,他所看見的畫面與他以往的認知大相徑庭。
越鳴怔怔看著為了“想不想你”這種問題爭執的兩個人,簡直有些難以理解。
直到呦呦真的將綿綿交到雍澤手上的時候,越鳴終于回過神來。
“等等——”
他按住了呦呦捏著繩子的手。
“他騙你的!”越鳴焦急地解釋,“他只是想帶走綿綿,他不會送回來的!”
妖怪怎么會說話算話呢?
妖怪都是敵視人類,滿口謊話的生物,這個人之所以哄騙呦呦還會帶它回來,只不過是因為想安安靜靜地帶走綿綿而已。
雖然越鳴擔心綿綿再次做出傷害呦呦的舉動,但他也知道,呦呦真的很在意綿綿這個朋友。
如果綿綿一去不回,呦呦一定會非常非常難過。
他不想看到呦呦難過。
“……真的嗎?”
呦呦半信半疑,轉而看向雍澤。
“你是騙我的嗎?”
雍澤在柵欄前蹲下,用他那雙寧靜通透的眼眸凝望著呦呦回答:
“沒有騙你,我會很快回來,我保證。”
“你看——!”得到保證的呦呦沒有絲毫懷疑,附和著點頭,“他說他沒有騙我!是真的!”
雍澤拿不出任何能確保他不會騙人的證據,然而僅僅靠著一張好看的臉,他覺得他好像說什么,這個小姑娘都會相信。
越鳴也覺得她好傻。
可是這個傻姑娘又對自己的智商十分堅信,所以她放心大膽地將繩索交到雍澤的手里,然后抱著綿綿親了親它的小耳朵。
“你要快點回來,我在家里每天都會想你好多好多次的,你也要記得想我。”
綿綿:“咩——”
聽到了綿綿的回應,呦呦又抬頭,用那種亮晶晶的眼睛望著雍澤。
雍澤:“……”
呦呦:“……”
兩人僵持許久,雍澤終于抵擋不了小姑娘明亮眼神的壓力,張了張嘴:
“……嗯……會想的。”
他從來沒和別人說過這樣的話。
“嘿嘿,好的!拜拜啦!”
呦呦捧著小臉,滿足地蹦了蹦,目送著一人一羊走遠。
而在她身后,越鳴表情復雜地看著呦呦毫無戒備的幼小身影。
……她被騙了。
……綿綿肯定回不來的。
得知呦呦讓雍澤把綿綿牽走了的消息之后,大家都和越鳴的想法差不多。
“哪里有給羊上戶口的?你被騙啦。”
郁瀾輕描淡寫地給她下了這個定論。
“不是的!”呦呦氣沖沖地反駁,“我和雍澤哥哥說好的!他答應我了!”
“哦?那他給你聯系方式了嗎?”
“……”
“你都聯系不上他,他要是真不把綿綿還給你,你又能把他怎樣?”
“…………”
還、還能這樣嗎!
驟然被更新了世界觀的呦呦當場震驚。
“可是可是!”呦呦還想辯解,“雍澤哥哥看上去不像騙子,一點都不像!”
顧妙妙無情拆穿:“在你眼里,長得好看的都不像騙子是吧?”
呦呦理直氣壯:“就不是!”
“悄悄告訴你,昨天沈寂川說冰箱里的布丁沒了,其實是騙你的,因為他怕你吃撐了半夜又睡不著覺。”
突然被拆穿的沈寂川:“……顧妙妙!”
顧妙妙一邊往面包上抹黃油,一邊假裝沒看見沈寂川咬牙切齒的表情。
倒是郁瀾點點頭,肯定了顧妙妙一語擊碎呦呦對漂亮哥哥的顏值濾鏡的行為。
在這方面,還是盡早的讓她知道社會的殘酷為好。
果然,受到雙重打擊的呦呦大驚失色,搖晃著后退兩步。
……原來長得好看的哥哥,也是會騙人的嗎!
鑒于連沈寂川都會騙她這一事實,呦呦也對雍澤的信譽度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想一想,好像一開始雍澤哥哥就很想帶走的綿綿的啊。
還一路追到了家里,爸爸說要給他錢他都沒有收,只拿走了她的一罐糖。
要是雍澤哥哥真的不回來,那她豈不是糖也沒了,綿綿也沒了?
想到這里,呦呦委屈的眼淚嘩啦啦地涌了上來,別說等到約定的日子,從綿綿走了之后的第二天,呦呦就跟塊望夫石一樣立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盼著雍澤帶著綿綿回來找她。
今天雍澤哥哥和綿綿回來了嗎?
沒有。
第二天雍澤哥哥和綿綿回來了嗎?
沒有。
第三天的時候,越鳴坐到了呦呦的旁邊,安慰道:
“沒關系的,就算綿綿不回來,你還有我的。”
呦呦吸了吸鼻涕,問他:
“越鳴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綿綿?”
越鳴一愣,旋即緩緩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
他漂亮的瞳孔澄澈明朗,笑起來時像映照在彩色玻璃窗下的天使雕像。
“沒有啊,之前只是誤會,我已經和綿綿道歉過了,如果綿綿還能回來,我會很開心的。”
是的。
他在撒謊。
他一點都不希望綿綿回來。
雖然現在呦呦很難過,可他忽然發現,綿綿不再纏著呦呦之后,他和呦呦在一起玩的時間變得更多。
越鳴知道,自己不會在這里待得太久,所以他每天睡前都會許愿,能和呦呦在一起的時間多一點,再多一點。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卑劣又陰暗。
哪怕撒謊裝乖的自己其實一點也配不上成為呦呦的朋友。
可是他真的很想很想,不用再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