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臺的官員們見狀大喜,對這兩封詔書帶來的勝利十分欣然,燕京市井也是議論紛紛,覺得此番運作,真可謂“不戰而屈人之兵”也。
但對于漠北部落的懷柔政策,則受到了軍方的強烈抵制。沒有張邁的樞密院是一個弱勢的樞密院,而對部族的政策涉及到軍務,既沒有天策上將金印,又沒有天可汗金印,發出來的文書就像指引多過于命令。
東漠北的石拔首先拒絕,認為這道命令違反了元帥先前訂立的規則,西漠北地方遙遠,但料想鐵獸石拔也不會贊成這一主張。
結果四月初,東漠北就鬧出了兩起部落反叛,雖然旋即被石堅鎮壓了下去,但糾評臺已經出現了指責的聲音,認為興華城的這位都督不顧夷情,有酷帥之嫌疑,如此苛待夷人,恐非國家長治久安之道。
在一片國家安穩無事的氛圍當中,只有楊易發出了不同的聲音他人已經到了密云,但由于行跡絕密,所以這封奏疏也是偽稱是從定遼送來楊易在他的奏疏中認為兵勢兇險,不可輕忽,提出當前大唐國防存有三弊,并提出兩條策略來因應。
楊易認為,大唐國防如今存在的國防第一弊是有攻無守所謂有攻無守,是指唐軍因近年屢戰屢勝,正處于對外的急劇擴展之中,所以軍方從高層到地方思路上都是如何進攻,而很少想到如何防守的問題,這幾年來軍資的投入都花在軍隊的整訓上,硬件設施的投入主要是在武器的研發和道路的鋪設這都是要讓唐軍的兵力能夠以更快的速度更少的成本到達更加遙遠的地方。所有這些舉措都出自于一種進攻的思維。在這種思維慣性下,長城完全不重修、關卡也疏于整頓,因此楊易認為如果遇到敵人攻擊。在戰爭初期可能會出現措手不及的劣勢。
對于楊易提出來的這第一弊,中樞的許多臣屬如范質、李沼等人早就有類似想法了,他們也覺得在燕京立足也有數年之久了,整個燕云地區的防務卻一直處在“練兵不修城”的狀態中,各地軍鎮只是安營扎寨,而沒有高筑城墻。他們認為若真的有心定都燕京,就應該重修長城、嚴整關卡,榆關如果拿不回來,那就應該大力整治灤州,將灤州建設成為一個強大的平原要塞。
可是張邁對修長城、建灤州一直都不感冒,所以事情也就拖著。而現在楊易雖然也指出了這國防第一弊,但他提出的解決方法卻讓范質李沼等人大為詫異。
楊易認為如今榆關還在遼人手中,灤州不算險要,一過榆關又是一馬平川。要想整頓國防,長遠來說必須奪取榆關甚至踏平東北,將燕京地區打造成以山關海塞環繞、至少三層防御縱深的國都這也就罷了,雖然范質李沼等人抗拒戰爭,卻也知道以張邁的個性是不可能不收回榆關的。但接下來楊易的話卻就讓人難以接受了。
在奏疏中楊易說長遠的事情暫時不論,但近期來講,契丹仍然有西侵的可能,而如果要防止契丹鐵騎進入燕薊平原。成本最少的辦法是以攻為守,即趁著遼人內亂以騎兵東進。擾亂遼國的布局。
這個說法,就讓執政們難以接受了。
同時楊易又提出了國防第二弊:海防不力,這一條卻和一直以來張邁與文官集團的矛盾有關。張邁重海事,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只是中原百廢待興,盡管天策十年的歲入達到劃時代的兩千三百萬貫。但收入固然多,花銷卻也同樣巨大,可以說處處都需要錢,運河的整頓、農村的安撫、新疆域的免稅,都要花費大量的錢糧。在這樣的形勢下,張邁還要開拓海務,在范質等人私下的議論中便被視為好大喜功,因此竭力抵制。
這幾年天津與登州的私家船廠發展蓬勃,反而是隸屬于官家的船隊少有更易,船隊的主力軍還是趙贊帶來的那些船只,新開發的艦艇尤其是戰艦的開發與投入,都受到文官集團的層層抵制。
文官集團的意見非常尖銳如今的天策唐軍海上幾無敵手,在財政還不算寬裕的情況下,造這些戰艦做什么?保留一點兵力能掃掃海盜就可以了。面對范質等人的激烈反對,張邁當時也找不到有力的理由來加以反駁。
針對這第二弊,楊易的想法要增加海事投入,增造戰艦,選募水手,而且由于海線漫長,敵可擇點做賊,我難千里防賊,所以不但要能做必要的近海防御,最好是能以海船出境,壓制所有可能威脅到大唐港口的外港,占據各條航道上的重要據點,在渤海定點定期地進行巡海,達到御敵于國門之外的目的。
至于楊易提出的國防第三弊,是人無戰心。這一條聽起來就玄乎了,楊易這封奏疏的這一條在很多文士聽來幾乎就是在罵人。因為楊易說對河北人來說,目前的和平與繁榮來得太過輕易,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記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戰爭的殘酷,這導致如今都中的氛圍,要么就輕視戰爭,要么就不懂戰爭,而這兩者又互相作用,輕視戰爭的人覺得托庇于天策唐騎的蔭庇之下已經天下無敵,就是戰爭也是自己打別人不會是別人打自己,不懂戰爭的以為國家已經一統,戰爭是很遙遠的事情,都與自己無關。以這樣的心態,如果一旦戰爭忽然來臨,只怕燕京的人心很容易就會有渙亂之虞。
而針對這第三弊,楊易認為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了,因為這是警惕心的問題,不經歷過戰爭的人不會真正懂得。
楊易的奏疏發到西山后,郭汾下到幽州讓群臣議論,奏疏一公開,滿幽州城登時幾乎就要炸開了,尤其對楊易奏疏中的“解決辦法”,文官集團無論是其長遠對策還是近期對策都極力反對。
反對最賣力的李沼主要是從義理上進行駁斥。認為楊易的許多提議都是以國防為名,實際上則是窮兵黷武,想要將本該逐漸馬放南山的兵事永無止境地進行下去。他認為國家既然漸入承平,就應該轉變一下思路,不要整天想著打仗的事情。遼東那邊可以“徐徐圖之”,但占據航路、壓制外港。就純粹是勞民傷財了。
范質則是務實得多,他下令讓審計司的人,按照楊易的提議,算了一筆賬,結果發現要實現楊易的長遠主張,打造新型戰艦、占據航線海島,初期的投入至少就是兩千五百萬貫!這已經接超過國家一年的全部歲入了!而之后的船只維修、兵員維持和航線據點的投入,每年至少又要增加三百萬貫到五百萬貫的財政投入!
一看到這個無底洞一般的數字,所有和財賦有關的官員登時臉都黑了。至于糾評臺監察領域的御史更是大聲責罵。
至于馮道,他的心思則更加深入,但表面上看來他的主張就是和稀泥,馮道沒有公開發表看法,只是在給學生講論時品評了一下楊易的奏疏,認為天下之治,文武兩道一張一弛,之前天策大唐能夠建立那么大的功業。靠的就是武勛,但馬上可以得天下。卻不能仍然用馬上的那一套來治理天下了。他認為,現在的國家是應該休養生息的,而且對一個國家來講,休養生息三年五年是不夠的,至少得是一代人。
燕京剛剛涌現的報紙,各種茶樓酒館的說書場合。以及許多糾評御史聚集的地方,這些天幾乎可以發出聲音的地方就有人議論這些事。
雖然其中也不是沒有擁護楊易的,但擁護楊易的大多數是武人,這些人打仗是好手,議論時局卻不是好嘴。河北山東的讀書人,從義理、實務、歷史、兵法,引經據典,層層剖析,以證明楊易完全就是錯誤的。最后整個社會輿論的風向,基本就處于一邊倒的狀態了。
最終翰林院、政務院總結之后,給郭汾的答復,那就是“朝野輿論,莫不以為非也”作為定論。
雖然郭汾不是很同意這個說法,但楊易的這封奏疏,還是很快就淹沒在燕京的一片吵吵鬧鬧之中,在被輿論打倒之后,再也無人搭理。
天策十一年,仲夏。
一直七拼八湊的船隊航行在渤海上,這支船隊只有兩艘武裝樓船,其余就全部都是改裝了的商船,領兵的竟是蕭轄里,他的副將則是杜重威。
不久之前,耶律李胡剛剛下達了命令,盡搜遼津所有能夠出航的船只,拼湊起一支船隊來,以蕭轄里為主帥、杜重威為副將,率領契丹騎兵三千人、奚族騎兵五千人,以及漢、渤海、朝鮮等族在內的漢兵兩萬人,從遼津出發,奇襲天津。
可這支船隊上的士兵實在不像是一支要去奇襲的部隊,不但士兵的士氣無比低迷,就是將領本身也很惶然。無論蕭轄里還是杜重威,都覺得耶律李胡的這個安排是讓自己去送死。
所謂奇襲云云,不過是說好聽話罷了。船上的那些契丹兵、奚族兵,被海浪一翻就吐得七葷八素,漢兵的情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這一支船隊完全就不可能在海上作戰,只相當于運兵船罷了。
然而蕭轄里和杜重威卻都沒有退路不遵命令的后撤固然就要面臨軍法處置,而前方的唐人也不大可能會給他們好果子吃。
盡管詫異地發現一路來都沒遇到什么意外,可當他們望見前方出現了地平線,所有人看到的卻都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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