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德扆的兵鋒已經逼近漳河,主力囤于邢州,因地就食,張邁的檄文傳下以后,太行以東、邢州以北、運河以西、雄州以南,絕大部分的州縣都望風歸降,就連易縣也投降了。張邁聞訊,當日就下令出征,兵馬從定安東移。
李昉在范延光的默許下輕而易舉地越過邊境警戒線,渡過漳河便進入邢州地區,在邢州城內見到了趙普,李沼、李超在河北廣有人脈,卻還沒到領袖群倫的地位,但趙普一聽李昉是奉馮道之命前去秘密求見張邁,哪敢怠慢,派了一火騎兵將他送往定安。
在邢州以南的漳河兩岸,唐晉雙方還處于戰時戒備,但越過邢州往北,天策唐軍對這片地區的施政方針已經改變,趙州、定州和祁州都已經成了后方,范質通過來歸河北士林的推舉,委任了三位德望頗高的知州,但他秉持張邁的理念,雖暫時以河北人治河北人,但趙州知州必以非趙州人,祁州知州必非祁州人,其他州縣亦然。因為三州知州所舉得人,又有軍律嚴明的游騎兵散布州縣之間打擊盜匪維持秩序,所以政治秩序很快重上軌道。
李昉眼看沿途各州縣人心思安,心想:“我從洛陽走到鄴都,沿途都屬內地,卻是處處人心惶惶、盜匪遍地,河北才經戰亂,現在卻已經一片市井安平,張龍驤果然是真命天子!”心中更增仰慕。
他是騎馬北上,行走得甚快,兩日后便抵達定州,這時張邁已經兵臨易縣,楊光遠正發動民夫,從定州的共濟倉押運二十萬石糧食北上。李昉聽到消息便改了目的地,直接奔赴易縣。
易縣是燕地西南門戶,易縣既得,幽薊地區的西南門戶告破,幽州的守軍聞訊更加倉皇。李昉隨著來自定州的第一批軍糧一起進入城內,張邁看到押解入城的五千石糧草。心頭已是一喜,再聽李昉是馮道秘密派來,更是大喜,只是看看李昉年紀幼小,笑道:“長樂老門下沒有其他弟子了么?派了你這樣一個少年來?”
李昉接口就答道:“甘羅十二為相,霍去病二十北征,如今威震天下的鷹揚將軍,起兵于安西時也不過雙十之齡,李昉今年十六了。與楊、霍相比年紀是小些,功業也不敢相望,但比甘羅卻還大幾歲,甘羅可以出使外國,李昉代表家師來給元帥傳幾句話,卻也不至辱命!”
張邁見他在自己面前好不畏怯,還能侃侃而談,這個年紀有這份膽識就很不簡單了。笑道:“倒也有幾分急才!過來,跟我說說長樂老有什么話要告訴我。”
他語頗為親昵。李昉卻不上前,行了一禮,大聲道:“元帥如此呼喝來去,是要仿效漢高祖待酈食其嗎?”
漢高祖劉邦當初將進入關中時,儒生酈食其來投,當時劉邦正在洗腳。見到酈食其也不起身,酈食其深感受辱卻隱忍不發,以一番辭分析了當前形勢折服了劉邦,使得劉邦起身行禮,這是秦末知識分子通過才能爭取了自己的地位。
范質在旁。見狀道:“元帥,李生年紀雖小,但既以士子身份來見,便當以禮相待。”
張邁看看范質,再看看李昉,便站了起來道:“請李先生上前。”
李昉心道:“這才是禮賢下士的明君啊。”欣然上前,走到張邁跟前,猛地張邁一手將他的后腦勺重重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把李昉打得懵了。
張邁坐下來道:“我不是劉邦,你也不是酈食其,在我面前你個臭小子擺什么讀書人的譜!酈食其見劉邦,獻上的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你代表馮道來見我,這事是能見得光的?你就是個秘密使者!今天這里對話,不出大帳,法不傳八耳,陰謀就該隱秘而神速,你還在這里跟我講究禮節?讀書都讀傻了!”
李昉怔怔看著眼前的張邁,一時間有些傻了。這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統帥。
五代的武人,大多是不學無術,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徹底地鄙視文人,根本不將文人當作一回事,這種人就是粗鄙的武夫,不學無術之余還常常伴隨著暴虐,這類人是士林口誅筆伐的對象,政權落到這種人手里百姓勢必遭殃,他們破壞性強而建設能力幾近于無,可以為將,不可執政,縱然一時得勢久之也必滅亡;第二類是自身雖無學問卻仰慕文治,然而因自身學時淺薄,在儒生面前容易產生自卑心理,特別是面對有名望的博學鴻儒更是如此,所以容易被文人牽著鼻子走,這種人既有心治國,便不得不將政務交給儒士打理,一開始只是具體事務,最后規章制度漸漸確立,便落入文人所建立的文治秩序而不自知,一旦國勢穩定,則其子孫多半會長于深宮婦人之手,學于斌斌君子之口,不成文弱之君那就見鬼了。
至于像楊堅楊廣、李淵李世民這樣至于入則能文、出則能武,靜能讀書、動能攻戰的文武之才,那幾乎是絕無僅有!一個國家的氣象,總是由開國者的胸襟所奠定,宋所以不如唐之恢弘雄蕩,根源在此。
張邁雖然重視中原的文士,但他的視野注定了他絕不可能被儒林所欺,他胸中自有一番超越時代的見解,因此也不為這個時代的儒士所規限。群儒于他是改造的對象,而不是仰慕受教的老師。莫說小小一個尚未學成的李昉,就是馮道在此也得低頭。
屋內除了馬小春外只有范質,李昉年紀尚小,還沒反應過來,范質已在反思,他知道張邁這一巴掌打的是李昉,其實未必不是在提醒自己。自己所侍奉的這位圣主,于治國方向上從來都是極有主張的,不是自己所能左右。就算接下來這一年河北士人大量涌入,這個由中原士人充斥的東樞,終究是要按照張邁的思路來建設的。
張邁這才又朝李昉招了招手,道:“長樂老是什么打算。你給我長話短說。”
李昉再不敢放肆,跪在虎座前,簡意賅地將馮道的河北布局一一道出。
張邁臉上又現喜色,贊道:“不愧是三朝元老,中原的定海神針!雖然遠隔千里素未謀面,但長樂老的這個謀劃。卻是深得我心,而且比我自己想的更好!”
他輕輕拍了拍李昉的肩膀道:“李超已在平幽倉附近了?”
李昉答道:“是。”
張邁道:“好!”對范質道:“以《討石敬瑭檄》許下的諾為上限,給予李超、李沼便宜行事的大權,讓高行周配合李超,讓折德扆趙普配合李沼,如果能爭取到鄴都,那就能少死不知多少萬人,河北的戰事也能提前結束。至于平幽倉,那更不用說了。馬上發令。六百里加急!”
范質聞令道:“縱橫交涉,這事本該歸曹將軍管的。”
張邁道:“他還沒到,難道要等他來了再辦事?發令!”
李昉這時心神漸定,脫口道:“讓小臣試擬如何?”
張邁看了他一眼,道:“好,你來。”
范質在旁提醒道:“給你的父叔,文用雅辭,給范延光景延廣。需誘之以利。”
李昉在文學上也算河北十年難見的天才,自幼學文。已是半個進士的底蘊,一筆字寫出來又快又漂亮,張邁雖嫌他才氣過重,用典偏多,便糾正了幾句,李昉聞下筆。片刻便成,再將令文一念,張邁笑道:“不錯,是個好秘書。以后便留在我身邊吧。”
兩道文書便從易縣迅速發出,李超先拿到文書。卻是引而不發,跟著折德扆趙普領了第二道命令,再跟著李沼領了從趙普那邊來的一道口諾。這時趙普和李沼已經建立了溝通渠道,信使一來一回,便完成了溝通,范延光那邊也做好了準備。
第二日趙普便渡過漳水,進入鄴都,這時張邁檄文的內容都已經傳開,趙普身為天策唐軍在河北地區重要的軍事參議,來鄴都做什么,幾乎人人心里都清楚,所有人心中想的只是:范延光會不會投降?趙普尚未見到范延光,鄴都城內已經萬眾矚目。石敬瑭派了范延光執掌鄴都,自然不會對他全無防范,軍中也埋伏有他的暗樁,這時也開始有了一些秘密行動。如今形勢微妙,趙普才入城中,滿城就風聲鶴唳。
監軍連夜來見范延光,探尋他的口風,范延光道:“監軍不必緊張,這個趙普的來意,不用接見我也知道,但我身受陛下知遇大恩,怎么可能有負所托,明日我會在校場接見他,咱們安排好刀斧手,如果這個使者識時務,那便饒了他,如果語犯禁,當場斬成肉醬,煮了分食!”
校場接見,那便是無意與天策為善了,監軍聞大喜,當晚石敬瑭的暗樁也人心稍定。
第二日范延光果然在校場上排開刀斧陣,再架起一口大鍋,鍋里熱水滾沸,又召集諸將,諸將聽了這個排布便都來了,范延光的門客侍立在旁,兩員重要部將孫銳、馮暉分居左右,李沼隱于幕后。
趙普手持檄文,昂然走近校場,對著兩邊的刀斧手和一旁的滾燙看也不看一眼,范延光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道:“這位就是趙參軍么?你不在邢州押糧督民,跑到我鄴都來做什么!”
趙普道:“奉我大唐天策上將令,來為將軍送一場功業富貴,為鄴都內外數十萬軍民送一場平安。”說著將檄文一舉。
范延光哈哈笑道:“我的功業自己手創,我的富貴是陛下所賜,鄴都內外軍民,自有我軍衛護,不勞別人來送,與你們張元帥也沒有什么關系!”
趙普道:“功業暫且不論,將軍與在座諸位今日的富貴固然是石敬瑭所賜,但來日的富貴,石敬瑭還能保么?”
這句話說將出來,在場人等無不變色,孫銳、馮暉齊齊看向范延光,親石敬瑭的幾員部將則紛紛勃然大怒,喝道:“大膽!”
監軍更是站了起來,指著趙普道:“給我推下去!斬為肉醬!入湯煮了!”在場的刀斧手卻都不動,有兩個部將忍耐不住。跳出來就要掐住趙普。
范延光猛地喝道:“住手!”那幾個出來的部將才縮了回去。
范延光指著趙普道:“我等來日之富貴,為何不能保?”
趙普哈哈道:“將軍聲望雖隆,自覺如今手中所掌兵力,比杜重威如何?”
范延光道:“杜帥手掌大軍十余萬,當初抽調北上的又都是精兵強將,我鄴都人馬。不過數萬,自然有所不及。”
趙普又道:“那杜重威的兵力,比起耶律德光傾國之兵又如何?”
范延光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契丹傾國之兵,我大晉就是舉全國之力也不過與之抗衡,杜帥不過得我大晉一軍,如何能與契丹傾國之兵相比?”
趙普笑道:“范將軍自承鄴都之兵不如幽薊,幽薊之兵又不如契丹,而契丹如今又已被我天策唐軍大破于上京,其祖宗社稷之地已落入我手。數十萬大軍轉眼間灰飛煙滅,耶律德光僅以身免,這事在座諸位想必都已聽說,漠北既平,契丹既破,我天策北征大軍已經轉向南下,范將軍以為,屆時憑他杜重威區區之輩。能擋得住龍驤、鷹揚、汗血三軍聯手一擊否?”
范延光聽到這里,忍不住聳立起來。校場中各部將更是議論紛紛,眾將皆知契丹強悍,但更知道天策更強!晉軍遇不得契丹,契丹遇不得天策!如今河北局勢大壞,校場之上可沒一個人認為杜重威能擋得住張邁、楊易的夾擊!
趙普繼續道:“范將軍縱然手握數萬兵馬,不懼折德扆將軍。但幽薊破敗之日,就是我天策百萬大軍繼續南下之時,鄴都平川之地,能擋得住我天策鐵騎壓境么?鄴都一破,河北便易手。山東便震動,那時候石敬瑭還能坐得穩洛陽的寶座?一個寶座都坐不穩的偽皇帝,還能保得住各位的榮華富貴么?”
他的反問一句接著一句,問得范延光頹然坐倒。
監軍跳了起來,叫道:“將軍,不要再聽他虛恫嚇了!若他們真有那個本事,直接殺過來就是了,河北再派這個人來聒噪!”
趙普哼了一聲道:“我軍不是不能攻下鄴都,而是我們元帥有好生之德,不愿意河北生靈涂炭,只希望中原的戰亂能早日結束,因此派我來奉勸諸位早日歸唐,擁戴新朝,共享太平。但各位若執迷不悟,則等到大軍南下之際,恐怕就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