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兩天之前。
夜。
潢水南岸,滿地的尸體!
竟然是薛復。
薛復一臉的疲倦。
正如石晉、天策在關中大戰之后都陷入財政危機,契丹的人力物力也捉襟見肘,面對天策的雙面攻勢,耶律德光只能重點防備,除了安排得力人員于東北,壓制可能造反的女直、渤海外,便將迎戰兵力集中于上京,牽制兵力則分配在幽州、云州和潢水南岸。此外的廣袤地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空虛狀態,薛復率三千騎,三人一馬,輪流換乘,過鴛鴦泊后至狗泊,然后又挺進羊城湖這里是灤河的上游,灤河在這里打了個彎,會先向北流淌二百里,然后向東,再折而向南。
薛復讓疲兵休整期間,讓部分兵馬驅趕當地牧民拔出羊城泊牧場的木料,扎木成筏,一日后順流而下,在灤河折而向南處登岸,繞過了有一定人口的松山州,奔赴潢水,在向導的帶領下,行數百余里幾乎如入無人之境,全城近乎直線,幽州的快馬傳遞,都還趕不上他奔襲的速度。
到了潢水附近,九千戰馬因過度疲累而廢棄了超過一半。
而幽州那邊得到薛復抵達鴛鴦泊的消息已遲了一日,快馬連夜送信出關,須向東北走密云,出長城舊址,走百余里抵達灤河中游的北安州,渡過灤河,向東行一百五十里至神州,再二百里至榆州,折而向北百余里,抵達遼國的中京大定府,然后再經恩州而進入松山州境內。然后再由松山州向北前往潢水。這條路沿途都有州縣,但在路線上比薛復所走長了一半。
或許是上天保佑。或許是向導得力,這一路薛復沒出什么意外,接近潢水南岸時,就在眾人準備歇一口氣,一點火光從東南方向傳來,向潢水南岸靠近。
沒人知道那是什么。但薛復盤算著時日,臆測認為那是信使,于是他不顧士兵疲倦,組織了一千個還有行動力的精銳,讓其他人馬就地休息,自己率領千騎在黑暗中跟著那點火光,沖入了毫無防備的軍營潢水南岸的營寨這些日子一直防備的都是來自北岸的襲擊,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對付丁寒山上,對南邊既無戒心。也無余力顧及,這一下便被薛復打了個措手不及!
到了天亮之后,看著滿營的尸體,幸存的八百汗血騎兵無不后怕,也虧得薛復判斷準確,尾隨信使進行突襲,否則以潢水南岸長達數百里的連營,虛虛實實。薛復就是想攻擊也不知得從何下手!
汗血騎兵團至此已無比疲憊了,但當昨夜沒有參加夜襲的后續兵馬抵達后。薛復就下令渡河!
潢水北岸清野了,但南岸卻備有船只木筏的。當丁寒山看到有軍隊渡河而來時,不禁愕然。
“難道契丹準備反守為攻了?”
然后就有人驚呼起來,指著當頭的一艘船上高叫:“看!看!那是什么!”
丁寒山移動千里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
矗立在船上的,竟是赤緞血矛!
“赤緞血矛!汗血騎兵來了!”
整個潢水北岸瞬間沸騰了起來!
南岸的契丹兵怎么了。這時候管它去死!
汗血騎兵團來了!
老家的援兵來了!
這才是最重要的!
整個勘籌營發出了震天吼,丁寒山興奮無比地迎了上去,但接到薛復后,他的第一句話卻是:“上京打得怎么樣了?”
丁寒山一愕,馬上答道:“我們一直等不到南邊的消息。大都督已經決定明日開戰!”
薛復吃了一驚,丁寒山道:“我這就快馬向主營稟報!”
“從這里到上京城外,需要多久?”
“輕騎快馬,一日一夜可以抵達。催得快的話,明天中午大都督就可以”
“那來不及了!”薛復打斷了他,說道:“臨陣報變,不如不報!那會亂了大都督的心!”
丁寒山道:“那怎么辦?”
薛復只沉吟了片刻,便道:“從現在開始,我接掌上京以南所有軍事大權!”
丁寒山愣了一愣,便道:“是!”
薛復又下令:“還能行動的一千八百汗血騎兵團,全部換馬!與堪籌營、龍驤鐵鎧軍第六府,直接北進,其它漠北部落,全部隨行,不用通知大都督了,直接奔赴上京戰場!”
這時他的隊伍已經很疲憊了。在步兵時代,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
換了騎兵,這個距離不會超過三百里!故而當初曹操追擊劉備,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之后便進入諸葛亮對孫權說的那句評語: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后唐時代的騎兵,在這方面比起三國時代并無明顯的技術跨越,丁寒山看看薛復的人馬,忍不住就想勸誡,但薛復還是果斷地下令:換馬!
他所帶來的戰馬,在渡河之后死傷廢棄已經超過七成!剩下的還活著,幾乎也都不能騎了。幸好丁寒山這邊帶來的戰馬,就是勻給薛復之后也足以保證一人兩騎!
“不用發什么信號了!丁寒山帶路,馬呼蒙擎赤緞血矛,直接去上京城!”薛復也換下了戰馬,喃喃道:“希望還來得及!”
上京的會戰,這就是一場大東北亞的族際大會戰!
阻卜、敵烈、室韋、渤海、奚族、女直當然最重要的,是漢與契丹。
他們或在唐軍旗下,或在遼軍旗下,在各自的陣營中為各自族群爭取今后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的命運通過這場戰爭!
大族如果輸了,會被奴役,小族如果輸了,可能就此滅族!
只有一個民族是超然的,就算她輸了,也還永遠都有翻盤的機會。
“那就是漢人!”在上京通往東北的道路上。大遼的太后述律平,正在給耶律德光的長子,十一歲的壽安公耶律璟講述分析形勢。
述律平對孫子說道:“這是漢人讓人切齒的地方,這個可惡的民族,似乎從開天辟地之始就存在,經歷幾千年的風雨曲折而屹立不倒。不過,這也是他們的缺點!他們因此不會有我們這樣強烈的民族危機感,所以他們的人,很難下定必死之心!”
契丹的地皇后,大遼如今的太后,耶律阿保機的妻子,到去年為止整個北方最有權勢的女人,如今已經進入暮年,但身體卻仍然壯健。日常還能騎馬,因此馬車的顛簸對她來說并不算什么。
“但孩兒聽說天策好像不是這樣的。”耶律璟才十一歲,卻已經長得頗為雄壯,有尋常十三四歲少年的身高,述律平坐在馬車上,他則騎著戰馬在旁邊跟隨,“他們從西域起兵,突破重重困阻。幾次大戰,都是在別人開來必死的情況下奮戰脫困打開新局面。他們和奶奶說的不一樣啊。”
“天策不是漢人!”馬車內述律平厲聲道:“或許,他們的祖上是有漢人的血統,或許他們說的也都是漢話,或許他們也自認是漢人,但天策絕不是漢人!這一點你要記住,萬一你爹爹這一次沒能打敗他們。將來與天策作戰的重任,遲早會落到你的頭上,你千萬不能被韓延徽那些人蠱惑,將天策當作中原漢人來看待。”
“為什么?”耶律璟道:“各種變文故事,都把天策的來歷說的很清楚啊。他們就是安西四鎮的后人,怎么不是漢人了?”
“或許他們是安西四鎮的后代,但他們和中原的漢人已經是兩種民族了。”述律平道:“安西舊部,是在西域各種敵人的圍困中苦苦求活的,所以他們才會有著中原漢人所沒有的危機感,有著絕境掙命的決絕!有著將性命當作賭注的勇氣,有著小族小國才會有的團結!”
“小族小國才會有的團結?為什么小族小國才會團結?”
“因為大國之人,是很難有真正團結的。”述律平道:“人必為自己而活著,為自己而謀利,為自己而戰斗!但單靠一個人很難做成大事,所以需要彼此相幫來與外界競爭。在東北,在漠北,一個小部落就是一個整體,他們必須全族猶如一個人一樣去與天地爭斗來獲得活路。團結不是一種美德,它是一種需要。一個部落,必須團結起來才能與其它部落相爭以求活命資源,一個部族,必須團結起來才能與其它部族相爭以求壯大。但是,漢人沒有這種需要!
“漢人的地盤太大了,大到幾乎無邊無際,除了偶爾會出現的像我們契丹或者吐蕃、回紇這樣的強族,其它小族就全部都是他們壓迫的對象,如豬如羊,任其牧養榨取。因此除了西、北邊境,對大部分的漢人來說,他們從出生到死亡,幾乎都沒什么機會遇到對他們有威脅的外族,他們是漢人,而不管經商種田,讀書習武,爭競的對象也一直都是漢人,絕大部分的漢人都沒什么機會去與外族人爭競。他們從小就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長大以后,也注定了更習慣于與本族人爭競。他們的內斗一定會多于外爭。
“只要漢人一天是這個蒼穹之下最龐大最富有的民族,他們的這種情況就會一直延續下去,除非到某一天他們從高高的寶座上被打落下來,讓他們感到亡國滅種的危機,那時才有團結的可能。”
耶律璟仿佛明白了過來:“但天策卻是一種小國小族的狀態,所以他們內部才能那樣團結,是吧祖母?”
“是的。”
“但是天策現在又回到了中原”
“是,這也是他們現在最可怕的地方。他們以新興邦族的氣概,回到擁有無窮人力無盡物力的母邦,他們為母邦帶去了拼命的勇氣、掙命的決絕和團結的精神,振作了母邦糜爛的狀態,而母邦則為他們提供了無窮的人力支撐。這也是這些年天策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原因。”
說到這里述律平嘆息了一聲:“可惜我們沒有更早看透這一點,要不然,就不會有漠北之敗了。”說到這里,契丹地皇后的眼中。罕見地閃爍著一絲恐懼之色:“現在天策掌握的還只是西北,一旦被他們掌握整個中原,將其人其力用于對外,蒼穹之下別的民族還哪里還有活路!”
“祖母,我聽韓延徽說,石敬瑭打不過張龍驤的。如果真讓他統一了中原,天策又這么可怕,那我們契丹應該怎么辦?”
就在這時,一匹信騎飛奔靠近,對車內的述律平說了幾句話,述律平嗯了一聲道:“曉得了。”就將信使打發走了。
耶律璟問出了什么事情,述律平卻仿佛沒聽到孫子的提問,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述律兒,別怕天策。你只要好好努力,把大遼撐持下去,熬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熬到張邁、楊易這些人都死了,那契丹就仍然會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