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質一句話說出來,把滿殿的石晉君臣震得人人啞口個個無,不是不想說話,是實在不知道說什么!
在他開口之前,石敬瑭桑維翰都有預測過張邁派范質來說什么,在桑維翰想來,張邁左右不過是對石晉的這次出兵進行抗議,甚至進行威脅恫嚇罷了。無論是抗議,還是威脅,石敬瑭和桑維翰都自有應對之法。
但他們卻萬萬沒想到,張邁派范質來,竟然是主動要來“幫”石晉“忙”的!
這次石敬瑭發兵,不要說張邁這樣的當世頂級人物,就是個眼睛亮一點的,也都不會不知道石敬瑭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說什么接收燕云,接收燕云需要那么大的陣仗么?
但張邁卻好像一個傻瓜一樣,竟然還要來幫忙,要做石晉的后盾,幫石敬瑭接收燕云!
這不是人家來打你了還幫人家數錢么?
桑維翰在一瞬間卻是背脊冷汗直流!
張邁當然不是傻瓜!這種貌似傻瓜的行為,一字一句全都依托大義。
“中國土地,只要回歸中國,一切好說。”
這種堂堂正正的外交話語,和張邁一貫以來的政治主張是一脈相承的,讓人聽了而不覺得突兀。
“當下以燕云回歸華夏為第一要義,至于歸唐歸晉,暫時可以不議。”
這是第一個坑!
“若契丹是真心無條件歸還燕云于晉,我主樂觀其成”
這是第二個坑,坑點就在點出“無條件”三字!
“愿以敕勒川兵馬襄助晉軍,監視契丹交割領土(只要石敬瑭同意),吾國便是大晉盟友。敕勒川的汗血騎兵團,便是貴國大軍收復燕云的后盾!”
這是第三個坑!
作為這次與契丹外交斡旋的負責人,桑維翰自然比誰都清楚,這次的軍事行動,只是披著接收燕云的外衣,外衣之下的本質。則是契丹和石晉聯合起來針對天策大唐的軍事行動,所謂接收燕云規復國土的大義,只是一個幌子。
但張邁卻偏偏裝傻,還“真的相信”石敬瑭是秉大義行事,而且還要來幫忙,而且是無條件幫忙,做得比誰都慷慨,實際上卻是要戳破石敬瑭那一層比紙還薄的偽裝!
你石敬瑭說自己北上是要收回燕云,好。那我就幫你收。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面對并不準備染指燕云,而要主動幫忙的天策唐軍,石晉大軍如果還要進攻,那用什么名義?失去了大義名分而強行進攻,怎么向國人交代?如果是倚強凌弱還好,但是要去攻打比自己更加強大的天策,那是自削士氣去找虐!
這是第一層用意。
石敬瑭若順水推舟。真的接受天策的幫忙,那時遼晉的暗盟便破!畢竟。契丹和石晉之間的信任度也并不是那么牢靠,如果耶律德光和石敬瑭之間的信任度,能有張邁楊易那么堅牢,自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遼晉之間卻本來就關系緊張,若是石敬瑭不付出任何代價就想拿到燕云。契丹也不可能答應的,契丹不予而晉軍強取,則失一盟友的同時又增一強敵。
這是第二層用意。
那么如果石敬瑭不顧正名與大義,最后還是堅持按照與契丹的暗中約定進攻天策,則在當前局勢之下。恐怕會再一次將自己推到華夏公敵的位置上去!
這是第三層用意!
桑維翰在一瞬間將張邁恨得牙癢癢!
石敬瑭在這一瞬間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是一代雄主,窩里斗的陰謀詭計玩得多了。但說到國際爭衡的外交陽謀,中國人自戰國之后就退步得厲害!
為何退步?因國家大一統了,四周要么就是都還沒進入文明圈的野蠻人,要么就是根本沒有抗衡實力的小國,對付野蠻人只能用武力抵抗,對付撮爾小國直接用實力碾壓偶爾展示點仁義就好,千年以下,雖然有類似三國這樣的特殊時期,終究不是歷史的主流,大部分時間都沒有外交實踐的環境,沒有了實踐,自然退步。
石敬瑭在與李從珂陰爭天下之時,手段之忍、黑、毒、辣不在司馬懿之下,但一到國際交涉就顯手段低能,以張邁看來,石敬瑭當初就算要向契丹借兵,若是能更沉住氣些,手腕更靈活些,原本也未必需要付出燕云十六州那樣重大的代價燕云之割對石敬瑭來說損失的可不只是人口土地,連同他的得國基礎也一舉削損殆盡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連出兵都不敢理直氣壯,現在被張邁輕輕一挑,就套在里頭出不來了。
“燕云之借與收,乃寡人與劉德謹之約定,不勞張元帥掛心。”
在經歷短暫一陣沉默后,石敬瑭終究還是開口拒絕了。當然,這陣沉默雖然短暫,在馮道等人眼里卻還是看出了石敬瑭的尷尬。
桑維翰則心頭一放,石敬瑭既肯表態,他就好接著幫口了。
范質道:“國主與他人之約定,吾主本不敢干涉,然而有道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契丹,禽獸也,禽獸焉有信義可?吾主唯恐中原君子之國,而被禽獸之邦算計,顧念彼此雖界分東西卻血脈相連,因此不憚險遠,愿盡一國綿力以助!”
桑維翰道:“我大晉天朝大國,行事自有主張,無須邊藩干涉。”
范質咿了一聲說:“吾主一番好意,怎么落到桑樞使口中,就變成干涉了?”
桑維翰哈哈笑道:“若真是好意,貴國就不會趁著混亂,派人北上,割據于朔、應之間了。”
范質笑道:“朔州應州。并非取之于晉,乃取之于胡。且彼時不知貴主與契丹另有未曾告人的密約也”他有意無意間又將密約兩字扣住了。尤其“未曾告人”四字,幾乎是要挑明為“不可告人”了!
桑維翰自知道范質的弦外之音,冷冷道:“如今知道了,又當如何?”
范質道:“吾主道,唐也晉也。興亡者一家一姓也。家國興亡,君臣當之。燕云關乎華夏天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但這八個字實在太有力量,張邁提前了一千年通過范質之口胡漢出來,在場別說馮道、劉昫、趙瑩等人,就是李崧也是心頭一震。桑維翰也是胸口莫名為之一慌。
范質接著道:“因此當前大事,以規復國土為最重,為此吾主愿以大局為重,只要貴國國主一句話,我軍愿意退出應州、朔州。”
桑維翰還沒開口,馮道搶著道:“張龍驤要吾主一句什么話?”桑維翰一聽怒目而視馮道!馮道卻恍若未覺。
范質道:“一致對外,暫息干戈!”
馮道轉向石敬瑭道:“陛下,天策此議可行。此議當行!臣請陛下為天下大義,與西藩暫息干戈。”
桑維翰大聲怒喝道:“馮道!你大膽!你的心究竟向著誰!”
馮道凜然道:“我的心。自然向著天下,向著中國,向著百姓,向著天子!”他跟著向桑維翰一指喝道:“倒是你,侍契丹唯恐不媚,割國土唯恐不速。陷國家于不全,陷人主于不義,你的心,到底是向著誰?向著中國,還是向著契丹?”
桑維翰指責馮道。那是指他暗通天策,不忠于石敬瑭,但這是可意會不可傳的。馮道指責桑維翰卻是字字大義,無須意會,直接就罵!桑維翰可以挑撥石敬瑭猜忌馮道,卻沒法與馮道正面相爭,一時被堵住了無法開口。
石敬瑭喝道:“夠了!外人面前這么鬧,成什么體統!”
馮道桑維翰慌忙跪伏在地道:“臣有罪!”
石敬瑭冷冷盯著微笑的范質道:“寡人累了,誰引西使下去休息。”
趙瑩一聽,就站出來領命他知此間兇險,不想摻和。
范質向石敬瑭行了一禮,道:“一句話就換回十六州,還請國主三思。”
石敬瑭哼了一聲,揮手還禮。
范質退下后,石敬瑭等著馮道,幾乎指著他鼻子道:“馮道!張邁許了你什么好處,你要為他說話!”
馮道身子一顫,全身匍匐在地道:“陛下!勿聽小人讒挑撥!臣位極人臣,誰還能許臣什么好處!位居臺輔而私通外國者,皆是自尋死路。伯嚭殷鑒既在,臣熟讀史書,豈能不知?臣之語,非為天策說話,而是為陛下謀劃。”
“為我謀劃?”
“是!此次我國出兵,雖接收燕云,但接收燕云,如何需要如此陣仗?臣竊以為,契丹當另有條件才是。”
石敬瑭哼了一聲,馮道身子仿佛還在顫抖,聲音卻還保持平穩:“但不管契丹有什么圖謀,如今局勢,大不利于彼而有利于我!契丹與天策二虎相爭,我大晉正可坐收漁利!所謂暫息干戈,一個暫就大有文章可作!何不且許之,待燕云到手,那時候國家防線完整,民氣振作,對北對西都有山河之固,還怕誰來!”
石敬瑭聽到燕云到手、國防完整、民氣振作三句,心頭不禁一動,看向馮道的眼光就緩和了下來。
桑維翰急了,忙道:“陛下,不可啊!若是出爾反爾,縱得燕云,而吾與契丹盟約便要壞了!盟約一壞,再要重修舊好便難了。”
馮道冷笑道:“壞便壞了!契丹已失漠北,且楊易最近必定南下,那時兩軍交鋒,契丹就算不亡國也要元氣大傷。我大晉只要收回燕云,那時何必理會一個破敗之國!”
桑維翰道:“就算是破敗之國,也好過戰勝之國!破敗之國,可以為援,戰勝之國,卻是可畏啊!契丹雖然胡人,吾與契丹可以共存;天策縱然是漢。我與天策卻勢難兩立!什么家國天下,什么華夏大義!坐穩天下之后,才有資格談論大義!若是國破家亡、身系囹圄、命操人手,就算占盡天下大義又有何用!”
這句話,卻是將石敬瑭給點醒了!
馮道也沒想到桑維翰敢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怒指著他道:“桑國僑。這幾句話若是落入史書之中,你可知自己是什么罵名!”
桑維翰心中也是一陣悔恨,若不是被形勢逼到這份上,他也不至于說出這么極端的語來,但這時候說都說了,猶如覆水難收,只有硬著頭皮到底了:“就是萬年罵名我也無所謂了,我只知向陛下盡忠!其實早在燕云之割時,我就知道青史之下。我是臭定了!既然都已經臭了,就別想著香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罷!只要能保住江山,將來史書還是我們的子孫來寫,若是江山不保,現在就算暫時得幾句好評,將來也不過落得個宋襄公之愚!”
他最后幾句話貌似說自己,其實是在跟石敬瑭說的:咱們已經全身都是屎了。有時候遮掩一下可以,但別以為自己還能香得起來!到了現在這份上再跟張邁口頭爭大義那是說不過人家的。不如保住江山來得實在。
馮道向石敬瑭再次跪伏道:“陛下!天策故作慷慨之語,臣豈不知?但他們既已開口,我若再有聯胡攻漢之事,只會授人以柄!張邁再行推波助瀾,便會使得天下人對我大晉離心背德!子曰:名不正則不順,不順則事難成!唐太宗又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天下民心若歸陛下。江山猶如鐵打,誰能奪之!民心若背離,則鐵打的江山也會從內部崩塌!臣非止為陛下計千秋萬載之后,抑且為陛下計眼前當務之急!一片忠心,天日可表。伏惟陛下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