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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六一章 取之于敵 用之于民

    桑維翰聽了這話,似在贊自己,又似在貶自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不過儒門中迂腐者大多五谷不分,能像自己一樣知道農田畝產多少的,在場文人只怕也沒幾個,不由得微微得意。

    卻又聽范質道:“今洛陽之良田,若農時不誤,折合成我天策唐制,一畝小麥地,上田一般是三百九十斤上下,中田一般是二百八十斤!”

    古代的度量衡,歷代都有變化,每逢皇朝建立,統一度量衡就是其中一個最重大的標志,天策政權下的度量衡早已建立,而且隨之絲綢之路而影響四方。現在就是洛陽的商家,有許多也都是用起了“唐尺”、“唐斤”這一方面因為唐尺、唐斤、唐斗的應用范圍更廣,石晉、孟蜀、契丹以及遠西的天方、南亞的印度都各有各自的斤斗尺寸,若各用各的不免混亂,而使用居中貿易的天策度量則沒有問題;而另一方面也是天策的度量衡制式更加標準化,東則秦州、敕勒川。西至河中、印度,每一座城鎮都有至少一套作為標準的度量衡器,包括尺寸、斗升、斤兩。所以往來商人進行貿易時,用天策的唐尺唐斤,比用中原的更加方便。

    天策政權的軟實力影響,其實比其軍事實力走得更遠!

    范質繼續道:“中唐之時,按李翱筆跡所記載,近畿中田畝產約折合三百二十斤,比之漢時。畝產提高了約四分之一弱,而在汝石晉治下,近畿中田之畝產,又回落到漢朝時的水平。”

    在場文士,聽到這話相顧駭然,范質能夠從史籍之中尋找出漢朝、唐朝的中等田地的畝產并不奇怪,在場文士個個都是學者,只要愿意下功夫誰都有這個能耐。

    但作為一個“外國使臣”。竟然比他們還更清楚洛陽近郊的具體畝產,這就叫人駭然了!就是桑維翰這等能臣。對于田畝的畝產也沒法精確到這個地步!

    馮道、趙瑩等人也無不心頭一凜,幾個大儒對望一眼,均尋思:“張龍驤果然志在天下!”

    天策政權的文臣構成,正如桑維翰所指出的,的確是儒家氛圍不足,以涼州中樞的大臣與洛陽相比。文化底蘊要差得多,但在張邁的領導下,務實層面卻是超過不知多少倍!尤其是在數字量化的管理模式上,更是遠遠走在石晉政權的前面,所以范質西行以后。讀詩文的時間少了,務實的政務卻接觸得多了,這時一對陣,談到實務層面,就是桑維翰也落了下風。

    范、桑之間的文斗,也不僅僅是兩人文化修為智慧高低的比拼,更是彼此政權軟實力的一個體現,若是范質沒有西行,沒有融入到天策政權之中,沒有浸淫天策大唐的政治文化并改變自己的知識構成,今天范、桑的對決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范質又道:“然則我甘隴之田畝,諸位可知是多少?前唐時,涼州近郊中田,畝產約三百斤左右,河西胡化之后,農事荒廢,畝產大幅度回落,至我唐軍規復故土,大興農業,開水利、用肥料、養田力、選良種,百工精思,大造農具,用老農集思廣益,而后廣派農事巧匠,深入鄉村,授力田技術,故涼州之中田也,如今畝產已不下四百二十斤!蘭州之中田,產量亦有四百斤以上。同樣是這片土地,同樣是漢家農人,吾唐治下,畝產不但比起前唐有所進益,比之汝晉更是普遍高出三四成以上,汝之農業較之前唐削減,吾之農業,較之前唐更進,虧得你桑樞使還有臉在這里說我天策輕農!”

    這番話說出來,桑維翰不禁為之語塞!雖然范質所說的數字他們還沒核實過,但這是只要調查一番就做不了假的,誰敢在這種場合信口胡?

    范質又道:“至于以肉食者來指責吾唐者,則更是好笑!孟子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此即先賢所期待的仁者之世則吾儒吾漢,非不食肉也,乃無能為也!今吾唐治下,肉食參半,棉花為衣,羊毛為裘,非獨富貴者,中產以上皆可衣之,則孟子若臨河西,必大贊吾唐之隆盛,臻于仁政矣!”

    桑維翰,一時緩不過氣來。他倒不是辯才輸給了范質,而是范質用來壓制他的,全都是天策實打實的政績!在事實面前,有時候語與文才都會顯得無力。如果雙方口才懸殊也就罷了,偏偏彼此才力相當,有政績為底氣的范質就占了上風!

    李崧哼了一聲,道:“天下財貨,本有定數,如天策偏居一隅,怎么可能就能超邁漢唐、臻于孟子所之隆盛治世!這番語,要么就是閣下虛夸,要么就是其中有詐!”

    范質笑道:“是否欺詐,待我為閣下細細論之。我河西涼蘭甘肅沙瓜六州,不計軍戶。共有戶口約八萬八千多戶,口五十一萬。六州之畜,以官府所能掌控計,牛六十萬頭,羊二百四十萬只,豬存圈者九十八萬。如此,則人均而有牛一頭有余,有羊近五頭,有豬近兩頭。雞鴨之屬,每戶存于圈者至少十只。如此則半農半畜之家,何愁不能吃肉?至于棉衣之產,年四萬件,羊毛裘袍,年兩萬領。積以數年,則河西之地,何愁不能衣帛?遑論河西,就算是秦州,度過戰后荒年之后,中產以下之家也必有此生活。”

    他回顧王仁裕道:“老先生,明年可以派人回家鄉一看!”

    他又是一大堆的數據砸了下來,把在場許多儒士砸得暈暈的。心中一算,好像河西每個人的確能分到一頭牛、五頭羊、兩頭豬。再加上雞鴨和蛋,吃肉的確不成問題。只是眾人聽說河西有這么多的雞鴨牛羊豬,無不羨慕。

    馮道則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自古國家有多少人口、牲畜,等閑是不示于人的,以免泄露了自家的國力,但范質卻毫不忌憚地將這些數字如數家珍地當眾說出來。這究竟是愚蠢到近乎弱智,還是自信到近乎狂妄?亦或是另有目的?

    卻見李崧捻須冷哼道:“河西牛羊眾多,人所共知。那是你天策的運氣,占據了膏腴之地罷了。”

    范質哈哈笑道:“這話可就叫人齒冷了!論道天下膏腴之地,西北能比中原?這話說出來。天下誰信?”

    馮道的兒子馮可忍不住道:“若不是河西更加富庶,那為何中原百姓沒有這樣的生活?”

    “馮世兄問得好!”范質的年齡,比起馮道要小一輩,因此稱馮可為世兄,“馮世兄可知道吾主龍驤張元帥,食有多少?衣是何衣?住何等宅院,用何等器皿?”

    “這個我怎么知道!”

    “世兄不知,待我說來!”范質道:“吾主張元帥,每天晨起,便是一碗羊奶,兩樣小品,外出鍛煉,約一個時辰后,再喝一碗肉粥。午飯無客人時一菜一肉一湯,有客人時兩菜兩肉一湯,晚飯再有一餐,或飯或粥,菜式于午時等若,分量減半。間或喝酒。衣者或棉衣,于秦州與士卒同起臥,涼州則有大宅一座,大小還不如馮相之府邸,無宮無殿,后花園一座,數畝而已。食若瓜果酒米,衣或裘袍冠鞋,除了部分是友人所贈,部分是內宅所制之外,日常大部分都是直接到市集購買或訂制,并不養宮廷裁縫、酒匠。”

    眾人聽到這里,也不覺得有多奇怪,既不豪奢,也沒覺得節儉,馮可說道:“此中產富裕之家之生活也。”

    范質撫掌笑道:“正是!我們元帥所過的,正是中產富裕之家的生活,并無秦皇漢武之豪奢,也不故作臥薪嘗膽之窮儉。就是靠所元帥私屬莊園所產,維持這樣的生活綽綽有余,元帥也領俸祿,月領薪俸五百貫,茶、酒、料、薪、蒿、炭、鹽以至喂馬的草料,折合為錢亦百貫上下,若有政事軍務,另作公務補貼,此為我天策大唐俸祿第一等級,定例之外則不侵國庫一文錢。如此則一人所耗,能有多少?若鷹揚將軍、定國將軍、平章鄭相,其所得俸祿等而次之,數十文武大臣,所耗能有多少?故而此有限耗費之余,百萬牛羊可以均分于軍民,賦稅所得,取之于民,轉眼用之于民,而非供君王一人之揮霍!故吾唐之治國也,上富而下裕,非西北之富庶過于中原,而是財富分配有序有節。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豈虛哉!”

    馮可聽得悵然若失,他們自然知道,中原現今的統治者,自石敬瑭以至于各節度使是如何的窮奢極欲!石敬瑭在河東時曾有廉政之名,但那是為了邀名而如范質所說的“故作臥薪嘗膽之窮儉”,他表現得在節儉的時候,實際的花費也少不到哪里去,更改變不了治下的財富分配。

    至于桑維翰等人所享受的生活,比之張邁那也是奢華了何止十倍!且其一絲一縷,都屬民脂民膏!上梁如此,下梁可知。安西唐軍在早期就是近乎財產平分,到現在也能與民同苦樂,而中原這邊,則是再窮不能窮了皇帝陛下,再苦不能苦了將軍大臣,則中原百姓水深火熱的日子可想而知。

    現而今聽到天策那邊是那樣治理國家,一對比眼前的石敬瑭君臣,那真是圣賢書中所載的仁君氣度、治世氣象!只是想想,就是無比的仰慕,甚至心向往之了。

    馮道更是因此想到天策唐軍這些年來的戰爭無往不利非是偶然,“其戰場將士之勇猛固然難能可貴,而后方如此良政更是其保持長勝不敗的國力根本所在,此古人所謂戰勝于國內者也!”

    就在馮可等年輕一輩儒者失神之際,李崧猛地厲聲喝道:“馮世侄!勿受此人所欺!圣人所的治世,哪里是那么容易達到的!天策如今就算真的有這般富庶,也是靠了掠奪所得!據我所知,關中一戰,天策自孟蜀手頭就奪得糧草無數;契丹敗北,又遺落了牛馬不下數十萬!故如今西北之富庶,乃是強盜之富庶,而非君子之富庶也!”

    范質道:“孟蜀南撤,的確有不少軍糧留下。契丹敗北,也的確留下牛羊遍野。”

    李崧笑道:“你這話,倒也說的老實。”

    范質道:“然則這牛羊、軍糧,又哪里去了呢?”

    李崧道:“這個誰知道!”

    “我知道!因為這筆錢糧這批牛馬,有一大半就是我經手的。”范質笑道:“不但我知道,這里的王仁裕老先生,應該也知道。王老先生,孟蜀留下的糧食,你中產以下的桑梓只怕都吃過幾口,至于契丹留下的牛羊,秦州今年能夠度過戰后荒年,也是虧了那些牛羊啊!王老先生,我說的沒錯吧。”

    王仁裕諤諤不能出聲,他其實也不是對天策大唐有什么惡感,只是出于讀書人的矜持而故作清高罷了,但從家鄉各種渠道聽來的消息,天策的確是分下了不少米糧賑濟窮人,又分發了許多牛馬助耕,他的鄉下也分到了五頭!

    范質道:“戰場之上,戰而能勝,此乃國威!至于所掠之物,半數用于犒勞有功將士,半數歸入國庫,其中又大部分投入秦西之生產,按照吾主張元帥之說法,這就叫‘取之于敵,用之于民’!這豈是強盜手段哉!以范質愚見,能行此八個字者,何止雄主!乃是大仁大義之圣主也!不這樣做,難道還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敵’才叫君子?”

    他闡述著張邁的主張,越說越是激動,到最后代入感強烈無比,猶如張邁附體,忍不住雙手揮舞,大聲道:“若將‘取之于敵,用之于民’叫做強盜,則吾愿華夏神州,遍地皆強盜也!若‘取之于敵,用之于民’為強盜,則吾愿華夏,永為一大盜之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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