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這首詩也是名作。是魏征的《述懷》,當初大唐初立,魏征投唐未久,潼關以東還有許多隋末的割據勢力,魏征便請纓去勸降李密所領導的瓦崗軍舊部。“東藩”兩字用的極其毒辣,那是將東方尚未臣服的勢力視為臣屬了!
范質援引此詩。那是以天策比李唐,把石晉打落到瓦崗軍舊部的位置上去,加上范質此次出行正是以西使東,且張邁又確有吞并天下收拾群雄的氣勢,無論身份、地位還是政治背景,都貼切得不能再貼切,干脆就一個字都不改了!
范質吟畢此詩,一飲而盡,反而是李嶼僵在那里喝不下酒。
場中又有一人站起來道:“范文素自比魏文貞。不嫌太過了么?”
范質看去,卻是石晉朝廷的左拾遺張誼,范質這次來洛陽可不是隨隨便便來的,出發之前天策方面就做了大量準備,魯嘉陵更是將有關情報一股腦拋給了他,韓延徽都能知道郭漳與張邁的關系,天策的情報調查自然更加細致,范質本有宰相之才量。過目不忘,只花了一夜就牢記在心。因此知道這個張誼是桑維翰提拔的人,剛才又是陪著桑維翰前來,有此背景,其發不問可知。
當下笑笑道:“范質何敢比極勸諫、偃革興文、輔主成圣之千古鏡人魏征也。不過作《述懷》時那個關心興亡、感恩人主、誓報知遇的魏征,卻正是范質的榜樣!”
張誼道:“魏征輔佐唐太宗李世民開貞觀之治,成天可汗。莫非范文素也有此志?”
范質道:“固所愿也,此為終身之志向!”
張誼笑道:“在某看來,已經成就了一半了。”
“哦?哪一半?”
張誼道:“貞觀之治,遠在天邊,但天可汗之威名。聽說張龍驤早已得之!”
李嶼一聽,將酒飲了,接口道:“正是正是!論武功,張龍驤既統西域,又得漠北,控弦之士何止三十萬也!雖冒頓何能及也!論文治,入隴右之后,又能參照我漢家典章制度,力行漢化,其高瞻遠矚,不在魏孝文帝之下。以當世而論,恐遼主亦遜色一籌,誠然一代之雄主也,范文素得遇如此雄主,亦足稱幸矣!”
范質深深看了張誼一眼,又看了李嶼一眼,忽然已完全明白對方的意圖。張李二人論名望還上不了定論國是的大臺面,但張誼是桑維翰的打手,李嶼是李崧的弟弟,李崧是略親契丹的,桑維翰是極親契丹的,對方連續兩炮,就是要給天策大唐扣上“胡人”的帽子!將張邁去比冒頓、魏孝文帝,那可都是胡主,聽起來是稱贊,里頭卻包藏禍心!
在這件事情上,可是絲毫退縮不得的!
范質正要反駁,一個聲音已道:“冒頓匈奴也,以胡攻胡,而統一漠北、東胡;魏孝文帝鮮卑也,以胡而入漢!雖皆雄主,但張龍驤乃是漢家苗裔,以漢騎而略胡地,此比恐是不當。”
范質一聽大喜,這話他雖也能說,但自說自話,總不如晉廷內部的人出來說來得有力!循聲看去,卻是馮道的兒子工部員外郎馮可。
這里是馮道的相府,馮道既是宰相,又是東道主,他的兒子這一出聲明顯是幫著張邁,場面登時詭異起來。
桑維翰哼了一聲,道:“何為胡,何為漢?”
這個問題可就大了,而當下這個場合名為宴會,其實卻是晉廷高層知識分子來了十之七八,又有外國使節在場,如此重要場合,只要錯了一句便是留下終身污點,日后都可能會前途盡毀!李嶼、張誼一聽,馬上斂袍后退,馮可也不敢答。
馮道捻了捻胡須,道:“胡漢者,代稱也。漢高建漢,極富極強,而后吾華夏子孫遂以漢自稱。胡者,北之異族也,自漢以后而泛為異族之稱。胡漢者,猶華夷也!”
范質見馮道竟肯出口,心中大喜。
桑維翰道:“若依馮老,何為華夷?”
眼看兩人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劉昫呵呵笑道:“華者華夏,夷者蠻夷。千古共識,何須一辯?”這是要打打和場。
桑維翰卻好像不領情:“那如何甄別華夷?”
馮道說道:“《左傳正義》云: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服章為外,禮儀為內,以內以外,以禮以服。便分華夷。”
這話說的文縐縐的,其實就是說“禮儀”是華夏的內核,“服裝”是華夏的外表,從禮儀和服裝這兩個方面,就可以分辨出一個民族是華夏還是蠻夷了。
桑維翰道:“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其是華是夷?”
馮道說道:“胡服騎射,用于征戰,戰場權宜之計罷了。即其日常起居,則未變也。《漢書》云:‘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左衽,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語不通,逐草隨畜,射獵為生。’趙人以胡服利于戰場而用之,日常則何嘗披發?何嘗左衽?風俗何嘗有異?飲食何嘗有變?語何嘗不通?謀生之手段。仍以農耕定局而非畜牧射獵也。”
桑維翰道:“契丹改國號為遼,其上京城內。設三教為廟,以儒居尊,二韓制禮,群臣遵循,朝堂上下,咸從儀禮。服章之美,不遜中原。自其天皇帝以下,咸學漢語,以能唐者為尚。雖有牧場,農耕亦重。潢水之河畔良田何止萬畝?如此則遼之為華耶?為夷耶?”
趙瑩一聽。大怒道:“契丹禽獸也!《左傳》有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就是變個一千年也不是華夏!”他倒不是親天策的人,甚至算是這個場合中少數忠于石敬瑭者,然而作為一個大儒,華夷之辨十分看重,見不得桑維翰如此為契丹張目!
桑維翰道:“豈不聞韓昌黎作《原道》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契丹既進于中國,則何嘗不能為中國也?”
趙瑩笑道:“耶律就是一個胡姓!他們就算穿上漢家衣裳,也不過沐猴而冠,欺瞞不了天下人!我對張龍驤也不尊崇,也無好感,但至少他是姓張的!總算是華夏之苗裔。”
桑維翰笑道:“一個張字,如何就能作為華夷之辯!若依此,大遼也是中國。”
“哦?”趙瑩道:“這是什么道理?”
桑維翰道:“大遼之帝族姓劉,后族姓蕭,此大漢帝、宰二姓也!如何不是中國!”
原來耶律阿保機很崇拜漢朝,便給自己取了漢姓,以耶律一族為劉,以配劉邦,以述律一族姓蕭,以配蕭何。若按這個傳統,耶律德光應該叫耶律堯骨,或者劉德光,字德謹,稱耶律德光那是胡姓漢名,十分混亂但漢人無法接受他們改姓為劉,而堯骨這些胡名又十分拗口難記,因此普遍叫他做耶律德光。
趙瑩倒也知道此事,笑道:“假姓罷了!天下誰不曉得!”
“原來趙相也知道假姓一說!”桑維翰道:“然則張龍驤起自西北,來源成謎,其自稱姓張,請問誰知真假?”
他說到這里,目視范質!
不但是他,所有人都望向范質,要看他如何回答。
到了這時,范質也徹底洞明了桑維翰的真正目的。以桑維翰的智商,還不至于真的在這儒生滿堂之地堂而皇之地為契丹辯護說它是華夏,那只會被眾儒群起而攻,他之所以要將契丹拉進來說,最終的目的還是天策!
他就是要把水攪渾:契丹不是華夏,但天策也不是!
如果桑維翰能在輿論上成功定下此論調,那時契丹南下是入侵,天策如果東進,也一樣是入侵!
若只是江山易姓,則臣民可以坐觀其成,除了少數死忠,對大部分人來說換個皇帝無所謂。但如果是外族入侵,則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雖是到明末才總結出來的,但華夏兩千年來面對蠻夷入侵時的抗爭史,卻足以為這八個字做上億萬倍的注解!
若天策唐軍真的被定義為外族,那么天策未來所要面對的,將是十倍百倍的壓力!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見拔刀,不會流血,但其兇險之處,卻猶在臨潢府將要進行的那場胡漢決戰之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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