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樞大喜道:“不想才回來,便能為我主奔勞。”
“確實是奔勞。”耶律屋質道:“主上要你前往洛陽,向石敬瑭通報我大遼的新國號。”
“啊?新國號?大遼?”
“沒錯!”耶律屋質道:“從今年開始,咱們契丹就不叫契丹了。從今往后,契丹為族之名,而大遼,就是咱們的國號!”
天策七年,契丹做了一件讓張邁也有些詫異的事情:和歷史上不同,這次不是入侵中原如日中天之時,而是在大敗逃亡之后,耶律德光竟然又順從歷史慣性一般,建立新的國號大遼,年號大同。
重定國號之后,契丹便派出使者,告知四方。燕云這邊還不是最早知道的,最早知道的是漠北。
二十天前,漠北。
漠北地區也并非完全沒有據點,有許多水草豐美又地理形勢重要的地方,是歷代胡主的“行在”所在。漠北的水草,在過去一年的戰爭中受到了極大的破壞。而各個據點能毀掉的則都受到了鷹揚軍的戰火橫掃,唯一完整保留下來的地方,只有黃龍城。
但楊易此刻并不在統轄著漠北西部精華地域的黃龍城,他留下了龍驤軍,由李臏負責整理漠北政務,讓贊華在黃龍城樹起佛教大旗收伏各族牧民,自己則統帥大軍,在去年嚴冬降臨之前,打平了后世鐵木真的根據地斡難河流域,占領了烏古敵烈軍統司所在的臚駒河流域,到了這里,鷹揚軍的兵鋒才停了下來。
臚駒河流域再往東就是金山山脈,也就是后世的大興安嶺,沿著金山山脈南下,在其南麓的潢水流域,就是契丹人的心臟之地上京臨潢府!
唐軍有三支部隊已經進入潢水流域,其中兩支是騎射精銳郭漳與衛飛!
郭漳占據了永安山,衛飛占據了曳剌山,這是潢水流域東北部面相漠北地區的兩道天然屏障,永安山和曳剌山都是東北、西南走向,兩座山脈之間的缺口,就是漠北進出潢水流域的大門。
后世的金國為了防范蒙古人。曾在這個缺口修筑了一道數百里的“長城”,如今長城自然不存在,這個缺口就成了一個不設防的大門,只要唐軍能占定永安山和曳剌山,潢水流域對楊易來說就沒有天險可,耶律德光要抵擋鷹揚軍就只能硬對硬強碰強地打上一場野戰!
漠北實在太過廣袤。郭衛二人抵達潢水流域的時候,唐軍的主力還在北面千里之外,一場戰役橫跨如此之遠,主力與前鋒之間相距如此之遙,在中原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漠北這也是一個危險的距離。因此郭、衛二人受了吩咐,停駐于此,等候楊易。
而除了郭漳衛飛之外,第三支軍隊卻是鬼面軍。投降唐軍的耶律安摶。在斬首灘一戰表現猶豫,事后為了彌補前非,他又變得無比積極,殺起同族來比漢家將領還狠!一路掃蕩過來,死在鬼面軍手中的漠北諸族竟是他軍隊數量的三倍!
郭漳衛飛占領永安曳剌二山,鬼面軍卻越過缺口,在幾乎不設防的潢水流域劫掠肆虐了半個月,毀掉了潢水流域數百頃農田。燒毀了所有帶不走的積草,契丹人經營數十年所建立了一百二十座牧場。全部在耶律安摶的火焰中化成灰燼,直到耶律德光回歸,鬼面軍這才退走。
此時的契丹皮室歸家心切,又是怒不可擋,耶律安摶不敢強當其鋒銳,后退二百里。駐扎于兩座山脈缺口的正中心,當路扎營,與左后方、右后方的郭漳、衛飛形成三角之勢,彼此呼應。
當時耶律德光下馬來到冰凍了的潢水河邊,看著一片狼藉的上京故土。望河痛哭,當場吐血,隨即一場大雪飄下,把這片可憐的土地掩埋了起來。
漠北在十年之內元氣休想恢復,而潢水流域干脆就廢掉了。
楊易派出南下冒險報捷的騎兵隊,也只來得及將“大捷”這樣籠統的消息傳到甘隴一帶,后續潢水流域發生的事情,就連楊易都沒能在大雪封路之前知道清楚,更別說張邁,否則的話,張邁的整個后續軍事布局都會有所更改他之所以急著要薛復北進聯系上楊易,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希望軍事信息能夠確保通暢。
這個冬天,潢水流域光是戰馬就凍死了八萬匹,從漠北各地逃到潢水流域的老弱婦孺因缺衣少食而凍死者數以千計戰馬是游牧民族最大的財富,連戰馬都保不住,這個冬天契丹的困頓可想而知。至于普通牧民,老弱全都自覺等死,將僅剩不多的糧食都分給了孩童和青年,數百里潢水哀鴻遍野,大雪覆蓋之下,連哀嚎都發布出來,只剩下靈魂在冰雪之中慘怨沖天。
直到這一刻,張邁都還沒意識到他的名字對漠北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楊易雖然是這次戰役的屠刀,但所有胡人都知道,遠在甘隴的那位元帥才是掌刀人!在胡人的心目中,張邁的殘暴已經遠超漢武帝和唐太宗,而在契丹那里,張邁更是不共戴天的寇仇!
這個冬天的恐怖記憶,對胡人來說太深刻了!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耆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這種亡國亡族的哀歌又在潢水流域唱了起來。一開始,惱恨交加的耶律德光想要將唱這歌的人殺掉,但隨即自己也在歌聲中哭了起來,一代雄主,至此亦萎靡。
大雪封道之下,戰爭無法進行,盡管如此,這個寒冬,還是沒人知道契丹人是怎么過來的。所有的生命不止是人,還包括牛羊都在苦熬,生命在這一刻低賤到無法想象的地步,總之一到晚上,誰都可能死去。
作為契丹軍中的漢人首領,韓延徽也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過來的,他幾乎一步都不敢走出帳篷,怕被哪個人抓住直接砍了,只怕耶律德光這時都不會為他說話。
此時的契丹人,對于“西邊的漢人”是充滿了徹骨的仇恨、入髓的畏懼,而對領地內的漢人,則是一肚子的遷怒。
好容易熬過了冬天,按照漢人的歷法,應該是春節過年了。盡管潢水流域的河流遠未到解除冰封的時節,但怕冷的韓延徽還是感覺到,不斷下走的嚴寒似乎止住了。
漠北的冬天分外的長,要想河流解凍、春暖花開,至少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卻就在這時,耶律德光召見。韓延徽才第一次走出帳門外,出門的時候他幾乎站立不穩,帳外遇到契丹人,無論兵將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怪異。
走入耶律德光帳中,韓延徽忐忑不安地向耶律德光行禮,去年冬天吐血的耶律德光,瘦得兩頰不見一兩肉,但眼神卻已經定了下來,看著韓延徽。目光如冷刃。
“聽說先生的兒子回來了,現在正在云州。”
這是耶律德光登基以后,第一次叫自己先生,韓延徽不知禍福,雙腿一軟,叫道:“陛下!”
耶律德光沒有理會韓延徽的失態,繼續道:“韓德樞的事情,我不想管。不管他真的是逃回來,還是別有內情。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都一定會保住他。這次對上張邁,我敗了,敗得無話可說,但我敗了,契丹卻還得走下去。先生是先帝留給我的諸葛孔明。我需要先生教我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
韓延徽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著耶律德光,以確保他不是在開玩笑。
“現在滿契丹大小兵將,都恨我入骨,忌我如仇。陛下要定往后國策,不問族中元老,卻來問我這個外族人?”
“族中元老?”耶律德光自嘲般地笑道:“現在他們除了叫囂報仇之外,還懂得什么!但是現在能報得了仇么!契丹元氣已傷,諸族離心離德,其實我心里明白報仇叫得最響亮的人,對天策怕得最厲害!這個冬天,敵烈已有三部叛逃,阻卜已有兩部投敵,室韋也暗中和耶律安摶眉來眼去,當我不知道?從現在一直到仲夏,我們都沒力氣打仗的,到了夏秋之際,楊易必定南下,那時候永安山與曳剌山之間跟他對上我沒有把握!若是張邁還有力氣從南邊合圍過來,那我們契丹就徹底完了!”
這兩句話換了別人,哪怕是契丹族中元老,耶律德光都不肯出口的,但現在卻對韓延徽說了。
韓延徽只覺得胸腔一口熱痰涌動,撲地痛哭道:“陛下對臣如此信任,真叫臣肝腦涂地,也難報萬一啊!”
“你起來!”耶律德光指著韓延徽,道:“我現在不要聽你這些,我現在要聽你說說接下來我們應該怎么辦。你是漢人沒錯,卻是先帝最信任的智囊。我現在需要的,就是智囊。既然已被漢人打敗,那我就需要用漢人來把這個局面扳回來!若你真的忠臣,這個冬天必然為我大契丹臥薪苦思過國運未來,若你未曾思慮契丹國運,那就是沒將契丹放在心上!你的所謂忠心,就都是假的!”
耶律德光盯準了韓延徽,就仿佛海東青盯準了雪中一物,要判斷他是食物,還是同類。
韓延徽心頭一凜,收了淚水,這才說道:“陛下真的愿聽臣下所?”
“說!”
“那好,那臣就說了。”韓延徽道:“張邁的氣運,走到今日已是如日中天,但日中則移,月盈則虧,他的隱憂本來也極多,現在也差不多是要暴露出來的時候了。若我們能從中擊破,上上自是規復故土,重霸天下,中也足可與他東西對峙,最不濟,也能得保國族,以延匡嗣。”
耶律德光眉頭一揚,道:“若能保全國族,我意足矣!若還能東西對峙,我亦不愧為帝,要真能收復故土,重霸天下,那先生你就是我契丹舉國之師!”他頓了頓,道:“說吧,該怎么辦!”
“當務之急,需行八個字。”
“哪八個字?”
“壯士斷腕,退而后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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