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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二一章 德賊法患

    我在涼州出行并不十分方便,不過也聽到了不少傳聞。”

    他是來自境外的常駐使者,每日的活動都要受到監視,不過他多與涼州的風流人物、權歸階層交往,因此也能得到不少坊間聽不到的消息,當下將自己所知與魏仁浦交流。

    那魏姓士子道:“這兩日我穿街走巷,市井中人目光短近,見識淺薄,大多只是憑一時喜惡談論,只可當民心所向參考,不足以便作為執政者定策之準則。

    其實中部這些糧商,要解決并不困難,一道命令,派一個胥吏下去,就能將他們抄家滅族,然而中樞遲遲不決者,必在政制有所遠慮,這便可見天策執政諸公不同凡流,若是契丹胡主或者洛陽那位天子,只怕都未必有這樣的耐心與見識,至于孟蜀、吳楚之輩,怕是更沒有這等胸襟。”

    郭汾聽得心喜,暗道:“范質的見識素來為鄭濟、張毅等稱道,只可惜他是中原派駐涼州的使者,不然來個楚才晉用也無不可。

    這個魏姓士子,見識卻也不俗。”

    范質道:“如今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這事頗難定奪,不管最后如何選擇,我們都便可從中管窺今后天策軍立國規模之走向了。”

    “那又不然,”那魏姓士子道:“天下事不定一宗,則道為天下裂勢所必然,若是元帥在此,由他定奪,則我們看出走向不難,但元帥不在,中樞決策未必便完全符合他的本心。”

    范質道:“道濟兄,若依你說,則楊、鄭二位之論,依誰的主張會讓國家更有利些?”郭汾聽到這里上了心,她正想聽聽沒有利害沖突的有識之士如何評價楊、鄭的主張了,不想竟在這時湊巧遇上。

    卻聽那魏姓士子失笑道:“你是外國駐使,我是候考書生,若是關起門來說話也就算了,如今卻當眾高談闊論,卻要讓隔壁香客笑話了。”

    顯然他并未完全忽視郭汾的存在。

    郭汾咳嗽了一聲,道:“兩位何必自謙,我曾聽拙夫唱過一句詞道:‘千古興亡多少事,都在漁樵笑談中’。

    漁樵尚論得興亡,何況兩位飽詩書的士子。”

    范質怔了一怔,心想:“這聲音聽著有些熟耳啊。

    卻想不起是誰,此人談吐不俗,多半是在哪次酒宴上見過的貴婦人。”

    那魏姓士子卻已經喝起彩來,道:“千古興亡多少事,都在漁樵笑談中好詞!卻不知道出自何處?”郭汾笑道:“拙夫也是聽人傳唱,妾身也不曉得。”

    那魏姓士子終究年輕,正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年齡,涼州的政策又不防民之口,當下便無甚顧忌,道:“其實楊、鄭二公之論,都是出自公心,都有其長,但也都有其短。

    楊國老之論公而不黨,易而無私,能以百姓之心為己心,執政者若能時時刻刻本此情懷,則國家有福,社稷有福。”

    郭汾道:“按先生所說,卻是楊國老之論為是了。”

    “那又不然。”

    那魏姓士子道:“如今天策執政諸公,尤其是張元帥,那都是不世出的人物啊。

    也不是說張元帥與執政諸公的才能邁往昔圣賢,而是說像張元帥、楊國老這樣既能以百姓之心為己心,且又能左右朝政的人,并非代代都有,甚至可以說是十中無一!凡人皆有私心,處帝王將相位置上而還能憑公處事者,青史之上屈指可數!權柄這一神器,若能時時放在圣賢手中,那自然是萬民之福,但世人皆有私欲,公而不黨,隔世而斬,易而無私,不能久傳。

    國家終究會有遇到昏君庸臣的時候,那時若無禮、律、法來加以約束導引,則國家必亂。

    因此圣人既崇尚賢君,但更強調大禮制,而楊國老之論在當代或者不會有什么大禍患,但垂至后世若形成強權,則容易被官僚之大者利用,成以權代法之禍。”

    郭汾聽得心中一凜,心想這一番議論比起在天策府內聽到的又更明晰了一層,因道:“原來魏先生贊成的,是鄭長史的主張。”

    那魏姓士子一聽笑道:“那又不然!鄭長史的主張,護人人之私以成其無私,這也是一片大公之心,不過若按照這個主張,不但在當下會有禍害,就禮法制度建創而論,垂至百年,也未必就顛撲不破。”

    郭汾道:“這是什么道理?”那魏姓士子道:“法無常可!世異則事亦異!事異則律法之用變!即便是在一開始本著至善之心所修訂的至善之法,垂諸后世,一樣會出現弄法之徒。”

    “弄法之徒?”郭汾插口問道。

    那魏姓士子道:“就是玩弄法度以謀私利的人,這群人不是靠強權,而是靠智力。

    百姓智淺勢弱,面對律法只能遵從,而人群中卻必有一群智謀之士,一開始是遵禮守法,繼而能在這律禮之下如魚得水,得財、得勢、得輿論,而百姓不敢其非,繼而操縱律法、政務、禮制,最后甚至能反客為主,讓律法、禮制乃至政略都聽從其安排!其律法越嚴密,越完善,就越能織成一張天羅地網,讓百姓無所遁逃,為法所困卻無能為力。

    到了這個時候,若更無一種能本百姓之心的民本力量來制衡它、打破它,那便是比官僚之禍更加可怕的德賊法患了。

    為強權所壓迫者,百姓被逼到極處尚能有奮起反抗之心,為密法所困者,卻就只能在法網之中兜兜轉轉了。”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道:“其實這些道理,戰國諸子已曾論及,且辨析得甚為精微,不過我也是西行入涼之后,將所見所聞印證諸子至論,到最近才悟得透徹。

    現在高昌的那些糧商的作為,已有這個肇端了。

    據我所知,他們的行止其實并未觸犯當前天策大唐的律令。”

    郭汾聽到這里有些怔了,那天在天策府中她其實也覺得楊定國的氣勢更足一些,然而楊定國終究學養不足,只是憑著一股氣勢與鄭渭抗衡,而不能如這個魏姓士子一般剖析其淵源利害,更沒法找到理論支撐點來,而這時再被那魏姓士子一說,郭汾方有豁然開朗之感。

    就在這時,隔壁一直沒加入談論的范質在接連聽郭汾說了幾句話之后,忽然暗驚起來:“啊!我記起她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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