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三年,四月。碎葉城。
厚實的城墻籠住了很大的一片地區,可是,這片地區之中卻含有宮闕樓臺之屬都在大火中燒光了,民間的設施也很少這里本來就不是工商業發達的地方。嶺西回紇,說富有,其統治階層的豪奢幾乎不在薩曼富商之下,但說到窮,底層的百姓那日子過得可真苦,連像樣的房子都沒有,所以即使在嶺西回紇的統治中心,居處也是兩極分化大汗住的是金帳,而牧民進城之后就草草搭個毛氈帳篷。
這時候的碎葉城內已經草草收拾過,由于薩圖克臨走前的那一場大火,倒也將城內燒得平曠,仿佛一個廣場一般,大火之后暫時還沒長出草木來,放眼過去倒也十分大氣!只是一些煙火熏染過的地方,那種痕跡一時無法掩蓋天策軍的高層是一個重實用而不重虛文的團體,所以也沒有人在這個時候去花偌大的功夫來擦拭斷壁頹垣。
不過,卻還有一座建筑仍然高高矗立著,那就是祭祀用的一座高臺,高臺是祆教的格式,但嶺西回紇的宗教有過不小的變化,近年這座高臺變成了佛教的用途,而落到了薩圖克手中,高臺連同高臺下的寺廟則變成了天方寺。
唐軍進城以后,細心的葛丹摩派人將天方教的一些明顯飾物給去掉了,而在高臺上插滿了龍旗,偏一點的地方插上了郭洛的獅子旗,然后是用天策軍諸侯將的軍旗將高臺插滿,風聲吹得旗幟獵獵,場面十分威武。
新歸附的嶺西軍民,大多暫時歸由史懷誠、史克莊父子部署,葛薩丹摩父子也得到了一官半職,不過他們被派去了做一些禮節性的事情,并沒有得到很實在的權力。但作為內爭十分擅長的人,他們父子二人在一陣頹喪之后就重拾精神,覺得既然已經進了這個體制,只要好好把握機會,奉承好張邁,以后未必就沒有機會。他們父子倆知道史懷誠父子改姓后,也給自己改了姓,直接將薩字去掉就變成了漢人的一個大姓葛丹摩與葛齊輝了,倒也好聽。
在葛丹摩和葛齊輝的安排下,一些隸屬于民兵編制的碎葉兵奔行穿梭在高臺之下,每個人都很疲憊,但不敢偷懶,而正在不斷聚集的唐軍兵將,臉上則充滿了歡悅。
唐軍自起兵以來,打下的大城何止十座?若連小城鎮都算上,那怕不得上百,然而今天攻占碎葉,卻帶著一種很久沒有過了的興奮感,這種感覺,不是一種“征服”,而是“收復!”
對溫延海等新碎葉城的舊部來說,碎葉也曾經是“安西四鎮”之一,這座大城的收復,就意味著安西地區的全面規復,是唐軍輝煌事業的一座里程碑。溫延海他們不止一次地從長輩那里聽說,“新碎葉城”其實是“舊碎葉城”的一種延續,是唐人被胡虜逼到沒辦法的時候,才在蠻荒之地建立起來的一座小城,是安西四鎮的后裔將記憶中的碎葉投射在了碎葉河的上游。那記憶既有對大唐全盛時代的溫馨追念,也有著對國土淪喪的極度痛心!
而如今,這一份追憶已經變成了可以實現的未來,而淪喪的國土也已經取回,想到祖先對現在的這種成就連想都不敢想,如果他們能否復起于地下,不知道會如何贊揚自己呢!這種自尊,這種自豪,足以支撐每一個新碎葉城的老兵赴湯蹈火、雖九死其猶不悔!
碎葉,這既是新碎葉城老兵們的過去與起源,也將是唐軍未來的新!
對小石頭他們來說,碎葉這座城市曾經是他們曾經可望不可即的大都在他們還是孩子時,當他們還在藏碑谷做奴隸的時候,就聽說他們最大的主人回紇的阿爾斯蘭大汗就是住在這座城里的。這里是嶺西回紇的首都,在藏碑谷守軍的描述中,這里是一座高貴的城市,是像小石頭這樣卑賤的唐人所不能踏足的。
但是現在,這座城池卻匍匐在了他們的腳下,成為一個他們可以任意踐踏的地方!西域恢復到了常態,這個世界,重新回到“華貴夷賤”的秩序中來。天策大唐的法律對諸族其實是公正的、公平的,張邁本人并不打算根據血統,將唐人打造成為一個凌駕于諸族之上的部族,成為天策境內的寄生群體。如果統治者真的愚蠢到將自己所在的民族全部變成地位超然的貴族,唯一的后果就是毀掉這個民族!
除了特殊時期,天策政權大部分的政策,都是提倡“諸族平等”的,然而這才沒有幾年,由于得到了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唐人就顯現出比胡夷們強大得多的生存能力,爭取到比胡夷們廣闊得多的生存空間,無論是文化還是武功,無論是商業還是政治,華夏文化熏陶下的唐人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讓諸夷仰慕的財力與文化來。
楊信和徐從適呢?
在中原的時候,他們何曾想過會有今天!就在昨天,唐軍的隨軍工匠已經將這一行的主要將帥的名字,刻在了熱海旁的大石上!那塊巨石之下還有許多小石頭,張邁特許所有將士將自己的姓名也刻在那群石之上!作為收復國土的英雄標志!
勒石塞外,這可是名留青史的事情!哪怕是在半年前,楊信和徐從適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就在去年,他們的名字還只是刻在張邁的馬鞍上,因為他們就算告訴別人,別人也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但是現在槍王楊信與箭神徐從適的大名卻已經響遍西域甚至在關中地區的變文傳唱者也開始注意到這兩個名字,并按照與石拔同等規格的方式來塑造這兩位新的英雄。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已經傳到了朔方、傳到了河東,自己的家人,是否也聽到了這個傳說。當年他們領了任務的時候,楊信以自己是個無名小卒,姓名又都很普通,所以沒有改換,徐從適也只是改了一下那個有點扎眼的姓,所以如果消息傳到老家的話,家里人是有可能會知道自己的。
出發時,還是什么也不是毛頭小伙子,而現在若再回去,那就變成了傳說中的人物,這可是何等奇妙的感覺。
中原那種爾虞我詐的內斗,和縱橫西域的豪爽日子比起來,那簡直就是云泥之別,回想前塵,他們幾乎都為中原的軍閥們感到羞恥!
在銀槍軍的隊伍中,也有著許多出身中原的好漢,然而當他們將自己的姓名刻在石頭上的那一刻起,就再沒有人能夠扭轉他們對天策唐軍的忠誠了。
至于那些剛剛投誠的部族,他們的目光則還是閃爍的。
張邁不是神仙,也沒有那種虎軀一震就讓所有陌生部落都心悅誠服的魔力。然而農奴們還是發現這個新的征服者和他們想象中的不同,張邁來到之后并未鞭打他們,也沒有迫使他們改變自己的信仰,甚至也未苛捐重稅,相反還派來了一些從東方趕來的“奇怪農夫”來教自己種田,教自己如何將粗放畜牧改成精養畜牧,教自己如何農畜并用,在那些“奇怪農夫”的口吻中,這位張元帥似乎還在為自己能否吃飽肚子而操心呢這在以前卻是哪里曾有過的事情?
不過,眼下他們對張邁的感情卻還是沒有馬上地變化,張邁帶來的不是宗教性的狂熱,而是一種世俗化的政治秩序,這種政治秩序要起效果,需要時間。
馬蹄聲響起,一隊人由遠而近馳來,為首的正是張邁,郭洛落后他一個馬頭,馬繼榮在另外一邊,郭威在張邁的正后方,正好形成一個十分微妙的四邊形。龍驤軍精銳在后護衛。
“見禮!”
高臺下五萬唐軍一起行了個軍禮,那劃一的動作何等的壯觀!
高臺之下,除了新遷入的一些農民牧民之外,還有不少郭洛從南方帶來的各國使節、各族酋長,只見了這個行禮的姿勢許多人就被鎮住了。
而葛丹摩父子已經帶頭跪下,所有新投誠的農奴、牧民,嘩一聲全跪倒了!數萬人站著行禮,數萬人跪著行禮,這等場景令人驚嘆。
史懷誠和史克莊父子穿著漢家的冠帽袍服時竟然半點也不顯得違和,大唐本來就有容納胡漢的氣度,從大唐服飾改過來的天策大唐衣冠,無論文武,無論種族,穿上之后都能夠現出一種氣派來。
“元帥”
他迎了上去,葛丹摩則從另外一個角度彎腰走來,一揮手,幾個奴隸跪在了張邁、郭洛等人的駐馬處,將腰弓得好像一張凳子一樣這是人凳,張邁很久以前就在沙州等地享受過這種待遇,不過和以前一樣,他不領這個情,喝道:“走開!”嚇得奴隸屁滾尿流。
張邁從容躍下馬來,他不用人凳而直接躍下,數萬大軍看了心中反而涌起一種欽佩這才是他們的元帥!這才是大伙兒心目中的領袖,心目中的英雄!
三十多歲的張邁,在天策唐軍中處于中間年齡,楊信徐從適等人,石拔石堅等人都比他小,就連郭洛楊易也比他小些,郭威比他大些,馬繼榮只是中年,但在軍中年紀算大的了,而郭師庸在活著的時候則都被姑臧軍營的新兵暗罵為“老貨”了。
從馬上跳下來以后,張邁招呼楊信、徐從適以及石拔郭漳,讓他們到自己身邊來,說:“跟我一起上去!”
“是!”
四個年輕將領齊聲應道。在這個時候能夠隨侍左右,這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暗示!
高臺之下,有領完一個年輕人目光中顯露出了黯然來那是楊涿。
四將在前開路,沿著階梯一步步地走上去,這高臺上也有許多地方熏得黑了,當初葛丹摩曾建議說派人打掃,但張邁卻說:“不用!這里本來面目如何,就如何把。這次我需要的不是富麗堂皇,而是豪邁壯闊!”
這時候看著這些火燎后留下的痕跡,另外一種觀感從張邁心中涌起。
這一把火不是張邁自己燒的,而是薩圖克畏懼張邁棄城逃跑而燒的更確切地說,薩圖克畏懼的還不是張邁,而是張邁手下的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