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這話我跟別人不敢說,一說出來,剩下那幾個就都完了。一個團現在就剩一個班,上邊說消滅就消滅,勢單力薄得很,要從長計議。”
迷龍老婆:“團座喝茶。”
死啦死啦對自己苦笑:“跟你說這個干什么?屁地從長計議。”
迷龍老婆:“團座不喝茶?涼了。”
死啦死啦:“喝茶。喝茶。”他幾乎是感激涕零了:“謝謝。”
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還燙嘴的茶放到嘴邊,本想地是應付差事茗它一口,一口茗了下去,他就用種很奇特的眼神看著迷龍他老婆。
迷龍老婆:“是新茶。”
死啦死啦:“哦。”
他又笑了,這回倒笑得開懷了。盡管無聲,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涼,然后三兩口把那杯還燙著地玩意喝光,他放下杯子時嘴里還在嚼著茶葉。
迷龍老婆:“還要么?”
死啦死啦:“好茶。還要。”
他自己把壺拖了過來,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兩口。跟上一杯一樣下場。然后他擦了擦嘴。
死啦死啦:“我走了。”
迷龍老婆:“下次還來。”
死啦死啦便點了點頭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親已經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發他的逸興:“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噯噯?!”
他噯地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從廂房出來,眼神有點發直,一副趕緊走人的架勢,卻被噯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親:“還書啊還書!”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說啥。
我父親:“《金瓶梅》第一卷!”他攤著個手:“哪里去了?”
死啦死啦:“下次來還下次來還!”
他匆匆出了院門,他現在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
我和阿譯跟在不辣的后邊,一個岔道又一個岔道,我簡直繞得回頭不知道該怎么出去。
阿譯發著他總是不得當的關心:“我去扶他。”
我:“你看他用得著你扶嗎?”
確實,不辣肩頭一聳一聳,肩胛派著骨盆的用場,蹦得那叫一個歡勢,那條樹杈子倒成了他一條生得比誰都長的腿子。
我:“喂!你是不是蹦給我們看的!哪兒追得上你?!”
不辣就得意忘形地笑:“虧你們也是南天門下來的!三條半追不上我一條腿!”
我:“你贏啦你贏啦!別發人來瘋啦,這里也沒外人看!”
不辣:“快到啦!我有好東西給你們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這樣啦,還有什么寶好獻的?”
不辣就轉過一張臟污而快樂的臉:“快到啦。你們看到就要嚇一大跳。”
我:“小太爺早已被你嚇到啦!”
阿譯輕繃著一張嚴肅而悲傷的臉,我猛捅了他好幾下,他才學會把面皮像我一樣地放松。
不辣又拐一岔道,靈活得就像只在巷子里活了一世的獨腳老鼠,我們便瞧見他的華居了。一棟都拆沒頂了的房子,殘垣斷壁,人走屋塌,迎來了他這個半人半鬼,也放進了些撿來的家什。那家伙在坎珂到我和阿譯都要打晃地爛磚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龍活虎,不過這回不是耍我們了,他里里外外其實他這華宅我也不知道何謂里外一找著,一臉發急。
不辣:“我那寶貝呢?跑哪去了?”
阿譯仍在做著放松的努力,于是他的發問也明顯是應付,一臉做戲的好奇:“啊呀。原來你的寶貝還長了腿地?”
不辣:“嗯哪,比我還多長一條。”
我便胡猜著:“三腳貓?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雞?啊喲。不辣,你個不要臉地是不是偷養了個叫化婆?”
不辣就高興死了:“不對不對!”
阿譯放松失敗,終于又嚴肅起來:“說心里話,不辣,我們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寶貝,你能不能坐下?”
我:“嗯。老老實實說你怎么會跑來這里?”
“誰跑來地?誰跑得來?我蹦來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來了。”不辣哼哼著:“我寶貝呢?你們要看到絕不會后悔地。”
“我”我躊躇了一下,終于忍無可忍地嚷嚷起來:“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寶貝!你那條腿已經夠看地了!”
阿譯小聲地:“不要,孟煩了,不要。”
不辣還嘿嘿地:“喊什么把戲嘛,這是我家里噯。老子現在有家。”
我瞧了瞧這個連整磚怕都挑不出來幾塊的所謂家:“我知道你在生我們的氣,因為我們把你扔在南天門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還嘿嘿的:“扔沒扔我就不曉得,只曉得睜開雙眼睛就沒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們說話!別以為沒了條腿就成大爺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訴你,迷龍也死了!”
我就聽見咣當一聲,不辣在殘垣里摔了下來。作為一個象橡皮一樣抗打擊的貨,他立刻就坐了起來,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譯湊了過去,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又傷心又滿意地看著他,殘酷的滿意:“原來你還在乎我們。”
我們后來就傻坐著傻站著。在這鬼地方發呆。
不辣坐在碎磚上,讓我不免對他的尊臀擔心,可他的頭又靠在斷墻上,躺靠得那叫一個愜意,至少在這浩劫過一樣的殘垣里是最舒服地姿勢。他說話的時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罵,看那份眉飛色舞你不會覺得他是在說自己。
有時候阿譯這個白癡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邊。但人那塊干凈得很。臉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雨下著,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著蠕動地人體那些傷兵盡量把自己從那些挾沙的泥水中挪開,沒擔架的自己爬,有擔架的從擔架上把自己挪下來,但更多的是聽天由命,因為他們沒有再挪動自己的力氣。
不辣躺在樹下,他是懶得再挪地那種,他瞧著頭上滴水地樹葉,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著自己的傷腿了,已經沒了。
腿沒了,自然是被鋸了,這沒有懸念。戰還在打,我們回到了東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門西麓的傷兵堆積場。他叫它堆積場,因為損壞的汽車和受傷的騾馬都會比他們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干涸在每個人身上,死活難辯,倒是不見血了,因為早被水沖洗干凈了。
幾個襤褸得像是石居時代的人從林子里出來,翻尋著那些軀體。他們拿著簡陋的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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