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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火神祝融的家族神跡

    收服神獸騶(chu)吾

    古道到了盡頭。再過去,就是西南邊境,已不是祝融城的勢力范圍——甚至連大夏王的威嚴在那里也大打折扣。從六百年前開始,始祖大夏王威震神州,誅異己,封邊鄙,對巴國馳封尊位,巴國國主自知無力與之爭奪天下共主的高位,拱手臣服,成為天下八大方伯之一。但自從太康失國、后羿代夏[77],天下紛然,西南一脈又有劃地自守之勢。

    “臺侯,我們真的還要往前?”蒼長老有些擔心,畢竟這里是有窮商隊歷代以來最西南的極限。再往前的路,連行商六十年的蒼長老也一片茫然了。

    “當然!”有莘不破一揮鞭,策馬沖了過去。商隊跟著臺首的風馬轔轔前行,江離居中,羿令符押后。當蒼長老見羿令符也毫不猶豫地沖過這道有窮商隊從來沒有跨越的界限后,他知道,以后的路再也不是他所能預測的了。

    有窮國的勇士們在荒涼的曠野中,唱起悲壯的歌曲,歌頌著永恒的鬼神。

    凌亂的草木間,一頭猛獸被歌聲驚醒。這歌聲何等熟悉。它模糊地記起那支嚇得它千里亡命的羽箭。它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叢林的邊緣,看著一堆長長的東西在它身邊經過:那堆東西里有風馬,有牛,有人——但并沒有那個天神般的人類的氣息。看來這群人不是那群人。咕嚕嚕……它的肚子餓了。

    “哈哈!”阿三興沖沖地騎在從窫窳寨奪來的銀角風馬上,一邊履行巡視的任務,一邊享受馳騁的快感。近來和阿三結交成酒肉好友的老不死,騎在一頭雜種毛驢上,撲顛撲顛地試圖跟上他。突然老人家有點內急,驅驢到灌木叢解手,然后他看見了那雙閃著兇光的眼睛,登時把要排泄的東西都嚇回去了。

    “啊——救命啊!老虎,不!怪獸!不,那個那個啊——”

    阿三趕了上來,也驚叫一聲:“騶、騶吾[78]!”

    騶吾對老不死這堆爛肉不感興趣,這堆人里有更新鮮的肉在。它抖了抖它得意的毛發,風一般向一個擋在它面前的騎士沖去。

    阿三大駭,狂叫著向離得最近的江離逃去,“救命啊!”

    騶吾聞到一股清香,食欲大增,舍了阿三,向那細皮嫩肉的人類撲了過去。只見那人類袖中突然生出一條長滿鮮花與毒刺的巨藤,閃電般卷了過來。

    “怎么回事?”有莘不破問道。

    “來了一只騶吾,和江離公子正斗著呢。”

    “騶吾?那算什么。”但有莘不破仍回馬向中隊馳去。到了附近,只覺眼前一亮:只見一頭神俊的猛獸全然不畏江離的藤鞭,一次次被逼退,又一次次勇敢地撲上。這只騶吾年紀還小,但已經顯露出獸王應有的無限活力。

    坐在有莘不破背后的雒靈突然聽見一陣狂喜的心聲。她剛想探出頭來看看有莘看見了什么好玩事物,身前一空,有莘不破已經溜下馬去了:“你待在這里別動,我去抓它。”

    這時羿令符也已經飛馳過來,正要取弓,便聽有莘不破嚷嚷著:“別傷了它!多漂亮的家伙,我要抓它做我的坐騎。”阿三看騶吾張牙舞爪的猛態,實在無法把它和“漂亮”這個詞聯系起來。但見有莘不破已經沖了過去,江離收了藤鞭,靜靜看著有莘不破徒手和騶吾纏斗在一起。“這人怎么這么沒風度!和一只野獸打起架來。”哪像江離,只是單手揮舞,就把騶吾逼得進退不得。

    有莘不破頭頂著騶吾的脖子,兩手叉開它的兩對前爪,在地上翻來滾去,“簡直就是兩頭騶吾在打架嘛!”

    突然有莘不破一個翻身騎在騶吾的背上,雙臂用力,勒緊它的脖子,大叫:“別鬧!別鬧!乖乖,我給你東西吃。”

    這只騶吾雖然年紀還小,但卻也有無窮大力,它是荒野的王子,叢林的驕傲。哪肯向人低頭,身子一挺一震,竟把有莘不破抖了下來。它也知道今日在這群人類手下討不了好去,四腳放開,向灌木叢飛奔而去,轉眼到了灌木叢的邊緣。有莘不破眼見難以追上,又不忍讓羿令符放箭傷它,不禁叫道:“可惜可惜。”

    突然灌木叢飛出一個火球,打了騶吾一個筋斗。騶吾吃驚,向左逃去,卻遇見憑空出現的十幾只火鴉,這些火鴉觸物便燃,燃盡便死,騶吾不動,它們不動,但只要騶吾向左一動,它們便奮不顧身地向它撲來。騶吾肌膚毛發的潛質不在蠱雕之下,但它的道行可比大荒原那只蠱雕差遠了,遇火吃痛,轉頭又逃,卻見一只火雀從天而降,雙翼一闔,灼得它兩眼冒煙。不得已,正想往有窮眾人的方向逃去,一條火龍從它身旁越過,倒卷過來,把它纏住。

    火龍燒的是文火,火雀燃的是武火,這文武真火前后夾擊,把騶吾烤得一佛現世,二佛升天,漸漸毛垂皮軟,筋酸骨痛。這時灌木叢后邊走出一個男孩,年紀不過十五,身高不足六尺,一臉嘻笑,得意非凡,正是祝融城少城主羋壓。羋壓手一揚,收了火雀火龍,十幾只火鴉仍虎視眈眈地在半空中監視著。騶吾卻沒了半分逃跑的姿態,馴熟地走到羋壓身邊,俯下頭親熱地舔了舔他的手。

    有莘不破見狀無限惋惜,道:“小子你怎么來了?”

    羋壓撫了一下騶吾的毛發,嬉皮笑臉地對有莘不破道:“我要到毒火雀池去啊,這么巧就在這里遇上你們。”

    羿令符哼了一聲,道:“真巧啊。”

    羋壓向他吐了吐舌頭道:“令符哥哥,我可沒得罪你呀,為什么你這么針對我?”見他不答,又問有莘不破:“有莘哥哥,你要這騶吾做坐騎嗎?”

    有莘不破看著騶吾對羋壓那副親熱相,搖頭說:“它這輩子跟定你了,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羋壓歡呼一聲,跳上了騶吾的背脊,摟住了它的脖子,道:“你不要就太好了。我一見它就很喜歡,都不敢用重黎之火,怕燒壞了它。”

    有莘不破道:“你就這樣出來?你的廚房呢?”

    羋壓向灌木叢的后方指了指,道:“當然要帶著,在那邊。”

    有莘不破道:“把它弄過來,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羋壓在騶吾背上翻了個筋斗,大喜道:“你肯讓我跟你們一起走了?”說完有點擔心地看了看羿令符。羿令符哼了一聲,不說什么。

    有莘不破道:“看見了吧,他向來面冷心熱,口硬心軟的,不說話咱們就算他沒意見了。”

    羿令符道:“我沒意見,只是這些小東西不知道有沒有意見。”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空中東北方漂浮著一些若隱若現的藍色火焰。阿三驚叫道:“鬼火!大白天的怎么會有鬼火?”一彈指間,那些藍色火焰飄到近前,才看清都作嬰兒形狀。羋壓和這些火嬰兒打了一個照面,臉色不由得變了,而那些火嬰兒也驚叫起來,瞬間化作幾股青煙沖天而上。

    羋壓道:“糟了,我爹爹要到了。”

    果然,不多時便見東北方一片紅霞,就像整個大地都燃燒起來。

    有莘不破問羿令符道:“他們離我們不遠啊,這兩天你都沒發現嗎?為什么不把這些跟蹤我們的東西弄掉?”

    羿令符道:“發現有什么用?弄掉這些東西有什么用?這小子既然跟定了你,難道他老子就不懂得只要吃定你就能找到兒子?”

    羋壓扁了扁嘴,說:“有莘哥哥,江離哥哥,令符哥哥,雒靈姐姐,我不想回去,你們幫我想想辦法。”

    有莘不破道:“瞧瞧,瞧瞧,這孩子多可憐。你們也不想想,這樣的大好年齡,卻要被困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像個囚犯一樣。天底下沒有比這更悲慘更可憐的事情了。”

    羿令符冷笑道:“我可看不出有哪里悲慘可憐的。”

    有莘不破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從小就有機會闖南走北,哪像我們,簡直是關在鳥籠里面的金絲雀。”

    江離一直不說話,此時卻不禁失笑道:“別亂比喻,金絲雀沒這么大的塊頭,你們兩個一個是猩猩,一個是猴子,是近親,是好兄弟。”

    有莘不破道:“他哥哥都叫了,我們自然是兄弟了。小弟你放心,這聲哥哥我不會讓你白叫的,羋城主來了我擋住。”

    羿令符冷笑:“擋得住再說。”

    “布車陣!”有莘不破下令道。

    蒼長老應道:“地勢太狹窄,布不開。”

    “那你們都往前面走,我們幾個斷后。”

    車隊前行,幾個首領越過位于最后的“鷹眼”,一字排開,橫在路中央。有莘不破雖然是臺侯,但晚上一直都堅持睡在客車“松抱”,車隊最大的“鷹眼”便成了羿令符的主車。四長老私下說起這事都對有莘不破大生好感。

    眼見紅霞逼近,有莘不破對羋壓道:“你帶著你的寵物進‘鷹眼’去,藏著別出來。”

    羋壓大喜,騎著騶吾躲進了鷹眼。

    他才進去,一團偌大的火焰橫空飛來,離地面還有十余丈,卻早把方圓二十丈內的草木都烘得干枯。眾人定眼看去,那火焰竟是一頭獨腳怪鳥,其狀如鶴,赤文青質而白喙,神情兇猛。江離喃喃道:“畢方[79],竟然是一只畢方。”一人巍然坐在畢方的背上,火燒得越猛,他越顯得精神,正是祝融城城主羋方。數十只火鳥跟在畢方后面,背上都坐著人。遠處沙塵滾滾,看來還有陸上人馬,只是沒有空中人馬來得快,一時未曾趕到。

    幾個首領還不怎地,他們座下的風馬可受不了了。他們便一個個躍下馬來,任由它們逃去。有莘不破作揖道:“羋城主別來無恙。來給我們送行么?呵呵,小子們可不敢當。”

    羋方在畢方上回了禮,冷然道:“有莘臺侯!有窮來我祝融,羋某人也沒有虧待的地方,怎么貴商會臨走之前,竟然還要拐走我那無知小兒!”他不叫世侄,不稱世兄,卻稱“有莘臺侯”,顯然來意不善。

    有莘不破道:“城主聽我一,羋壓天縱奇才,眼見已長大成人,正該出來歷練歷練。他驅火的功夫厲害得很,我哪有本事拐帶他?”

    羋方冷笑道:“沒本事,那更不配和我兒一起!讓他跟一群沒本事的人一起在外胡鬧,我怎么放心?廢話少說,你是交人,還是看打?”

    有莘不破道:“我答應了羋方,要帶他去見識見識天下奇景、萬邦風情。男子漢和男子漢說話,不能不算數。”

    羋壓在車里聽了暗暗得意,對騶吾說:“聽見沒有?小騶吾,有莘哥哥說男子漢和男子漢說話算數!嘿,這兩個說話算數的男子漢啊,一個是他,另一個就是我!”話沒說完,一陣奇熱逼來,嚇得騶吾踴身出車,羋壓騎在它身上,也給帶了出來。回頭看時,千錘百煉的有窮主車“鷹眼”竟在瞬間被燒成一堆廢銅!

    羋方在空中冷冷道:“你是交人,還是看打!”

    有莘不破還未答話,羿令符已然怒道:“羋世伯,虧你是天南一柱,你和家父號稱至交,怎地把他老人家的遺物毀了?如此無禮,枉為長者!”

    羋方道:“后生小輩,懂得什么禮節禮數,此車由我親手打造,如今我親手把它燒化了送還在天之故人,正是朋友之誼!”

    羋壓道:“爹爹,你別為難他們,是我自己要出來的。”

    羋方哼了一聲,道:“還不是這個有莘不破,說什么烹調至味,才蠱惑得你這無知小兒離家出走!”

    羋壓道:“不是的!我其實很久以前就有這種想法的。爹爹,有莘哥哥他們人很好,你讓我跟他們去闖闖吧。”

    羋方哼了一聲,道:“人好有個鳥用!”

    江離插口道:“那么羋城主如何才肯答應羋壓呢?”

    羋方笑道:“除非你們有本事把我打倒。否則……”

    江離道:“否則怎樣?”

    羋方道:“就像這銅車一樣!”

    江離和羿令符回身看了看被瞬間燒化的鷹眼銅車,對望一眼,搖了搖頭。

    羋壓沖了上來,攔在眾人前面,對羋方道:“我跟你回去,不過,你不能傷害他們。”

    有莘不破突然左手探出,抓住羋壓后背,舉了起來。

    羋方臉色大變,喝道:“做什么?!”

    有莘不破道:“小子,我答應了你,便不會失信,你給我到后面好好待著去,別摻合進來搗亂。”右手伸出,捏得羋壓筋骨酸軟。左手一托,羋壓穩穩落在騶吾背上。有莘不破喝道:“背著你的主人,到商隊里面去。”騶吾是通靈異獸,雖然不懂人,卻也能會意,背著不能動彈的羋壓走進車隊之中。

    有莘不破大搖大擺地往前一站,倒也威風凜凜。雒靈暗暗擔心,羿令符搖頭苦笑,江離微微嘆息。

    這時祝融城的地面人馬也已走近,人馬喧囂,不下千數,看來更增威勢。

    羋方道:“你和我兒才認得多久?值得為他枉送性命?還是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有莘不破道:“都不是,但我知道我不會那么容易死掉的。”

    羋方道:“難道你有把握打敗我?”

    有莘不破搖了搖頭:“我沒有,不過總得試試。當初我們面對大荒原的蠱雕也一點把握都沒有,后來蠱雕還是被我們打倒了。”

    羋方對羿令符道:“你呢?”

    羿令符哼了一聲,一不發地跨前一步,站在有莘不破左邊。

    羋方又對江離道:“以公子的聰明,也要陪這小子胡亂送命?”

    江離嘆了一口氣,道:“自從被他從大荒原的雪堆里挖出來,我就沒遇見一件好事。”也走上一步,站在有莘不破的右邊。

    羋方看了看一直貼在有莘不破身后的雒靈,雒靈并沒有看他一眼。這女孩子總是低垂著頭,從來都沒說過一句話。

    羋方道:“看來你們決心倒是不小,好,我成全你們。”

    畢方突然高聲鳴叫,噴出一團黃色火焰,在半空化作三十三條火龍,疾沖而下。

    火鳥送行

    江離手一揮,登時滿天花雨,把四個人都遮住了。原來這三十三條火龍和剛才羋壓驅使的火鴉是一樣的屬性,都是火神祝融馴養流傳下來的沒有生命的自殺性火獸,觸物即燃。飄在半空的花朵雖然脆弱,但火龍一觸即燃,一燒便燼。一陣小旋風從江離身邊刮了起來,把燒成灰燼的火苗火團吹散。

    煙火散盡,只見地面不知何時已扎下了一株桃樹,那桃樹長得好快,彈指間長了七尺七寸粗,九十九丈高,枝如戟,葉如刀,向祝融城眾人割去。

    那數十只火鳥連忙展翅高飛。在百丈高空中各自吐出一支火箭,數十支火箭匯聚成一根腰圍粗的大火柱,氣勢洶洶地撞了過來。眼見擋又擋不住,接又不能接,江離突然吟道:“水木清華……”那巨大桃樹根部一個大疙瘩從中裂開,噴出一道腰圍般粗的大水柱,和火柱一撞,半空中水火相激,一半蒸發成云霧,一半燒成開水落下來,把祝融城的陸上人馬嚇得紛紛退開。

    羋方在空中呵呵笑道:“五行相生么?了不起。”

    他旁邊一個坐著青色火鳥的老者哼了一聲,念動咒語,那青焰鳥突然好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似乎欲嘔吐卻吐不出什么東西來,只是喉嚨不斷突起,突然格達一聲吐出萬點黑水,向水柱噴去。水柱沾了黑水,也染成淡黑色,竟遇火便著,克火的水柱轉眼變成引火的火柱。

    江離嘆息道:“我就知道沒那么容易。”喝道:“斷!”桃樹停止噴水。眼見半空中無數火團飄然落下,忙往巽位上吹一口氣,激起一陣旋風,把火團倒刮回去。

    有莘不破道:“妙極!不要用水了,就用風!”

    江離道:“我控風的本事很一般,難不倒對方的。”果然火種沒刮到對方陣勢,風勢便見衰弱,但火種卻不落下,反而被一股倒刮風引上了九霄。

    羿令符嘆道:“對方也懂得控風。”說著取弓在手,卻捏箭不發。

    那無數火種被羋方引上天空,在畢方周圍聚成一個半徑九十丈的大火球。火球凝而不散,燒而不絕,慢慢移到有莘不破等人的上空,徐徐壓下。那景象,就像太陽降臨大地,讓人產生無處可逃的恐怖之感。

    有莘不破嚼舌道:“這么大的火球,不被燒死也被壓死!”

    羿令符道:“看不見里面控火的人,我無法下手。”

    江離道:“這一招叫天火焚城,我也沒辦法了,準備逃吧。”

    眼見那大火球離桃樹頂端不過數丈,把桃樹上半部枝葉全烤枯了。江離正要收了這株食了蠱雕千年妖力、被他煉成寶物的“桃之夭夭”,卻聽一聲怒鳴,畢方便如發了神經一般從大火球中急沖而出,去勢兇猛,連九十丈的大火球也被它的威勢帶得偏了十幾丈,江離趁勢送出一陣旋風,那大火球又飛出數十丈,這才落下,把正東方的那個山頭燒得通紅。有窮商隊眾人見逃過大劫,無不慶幸。但看看不遠處越燒越猛的燎原火勢,又不禁栗栗自危:再來這樣一場大火,可怎么辦?

    然而羋方座下的畢方仍然不斷怒吼狂鳴,上下翻飛,似乎仍然處于失控狀態。羿令符左右開弓,喝道:“著!”落日弓一箭射出正中畢方左翼,從左翼穿了過去,這一箭用的是“引火訣”,沒有傷到這只神獸,卻吸走了它左翼近一半的火焰;落月弓一箭正中畢方右翼,一遇到翅膀上的火焰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箭用的是“冰心訣”,也未傷到這只靈禽,但也化掉了它右翼近一半的火焰。

    半空中經羋方不斷安撫,畢方終于漸漸平靜下來,但整個身體卻比原來小了整整一半,身上的火焰也遠不如剛才那樣猛烈。

    祝融城眾人見連城主也受挫,無不駭然,那坐著青色火鳥的老者又哼了一聲,驅鳥便要上前,一直沒出力的有莘不破躍躍欲試,跨上兩步,卻見羋方擺了擺手,那老者引鳥退后。羋方緩緩降了下來,在離有莘不破等人十幾丈處停住。

    江離見對方有罷戰之意,也收了“桃之夭夭”。

    羋方盯著羿令符,緩緩道:“你為何不用‘死靈訣’?”

    羿令符道:“小侄功力不純,不敢在世伯面前獻丑。”

    羋方嘿然:“功力不純,未必未必;手下留情倒是真的。”又看了看江離道:“在祝融城時,我一直不知為何令符賢侄甘心自屈人后,今日一見,嘿嘿,小小年紀,了不起!”

    江離笑道:“城主謬獎了。令符兄的謙讓實讓我居之有愧。”

    羋方道:“但能令畢方臨陣發狂,這份心力更了不起!是你?還是有莘世兄。”

    有莘不破笑道:“我可沒這樣的好本事。多半是江離搞的鬼。”

    江離淡淡道:“我也沒這好本事。”說著瞄了雒靈一眼。

    有莘不破不由一怔。還沒說什么,便聽半空中羋方笑道:“江山人才代代新。好,羋壓跟著你們,料來不會吃虧。”

    有莘不破喜道:“城主肯讓他跟我們走了?”

    羋方笑而不答,打個手勢,人馬中擁出一輛嶄新的大車來——赫然與方才被他燒化的鷹眼一模一樣,但顯然是輛新車。

    羋方道:“令符世侄,這輛車算是我餞行之禮。早在五年之前,羿兄來到祝融托我打造三十六輛新車,其用心之良苦,也只有我們這些做了父親的才能完全體會。逝者已矣,但我深知羿兄泉下英靈,也必然希望你能夠拋開過去,坐上新的鷹眼,開辟新的天地。”

    羿令符聽到一半,眼中早已全是淚水,待要說話,想到父親如許期望,一時哪里還說得出話來,雙目含淚,拜倒在地。

    羋方道:“小兒就拜托各位了,就此別過。”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去叫羋壓出來和您道別。”

    羋方笑道:“男子漢和男子漢,哪來這么多啰唆事情。哈哈哈……”

    笑聲中,眼見火勢片刻間已經蔓延數里,燒成一片火海。羋方突然睜開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猛地一吸:“咿!”那方圓數百丈的山火如水歸海、如鳥歸巢,竟被羋方一口吞了個干干凈凈。畢方雙翅一振,火焰大張,回翼東歸。祝融人眾緊隨其后,一片紅霞慢慢消失在東北天地間。有窮眾人舉目望了望那一片焦原,無不暗自慶幸。

    四長老在后方擔心了半天,聽說雙方講和,這才轉憂為喜。查看新的鷹眼時,只見里面還放著四件寶貝:有莘不破的鬼王刀、江離的七香車、羿令符的有窮之海和子母懸珠。此外還有一些羋壓匆匆離家沒來得及帶走的常用物件。

    羋壓道:“原來爹爹一開始就沒反對我跟你們走!嗨!早知道我一路就不用躲得這么辛苦了。”

    有莘不破道:“他剛才是試我們本事來著,但仍手下留情了。”

    江離冷冷道:“那還用說!難道你真以為就憑剛才我們那幾下三腳貓功夫能擋得住他們家族的重黎之火!”

    羋壓一聽,忙道:“對了,剛才你們對陣我都沒看到,阿三他們說場面好大!我只看到天空一團大火,知道爹爹用了‘天火焚城’——這一招你們怎么化解的呀?有莘哥哥,是你大展神威對不對?你怎么辦到的啊?”

    有莘不破聽得大為尷尬,剛才一戰,唯一沒有出力的就是他。本來打架他一定是沖在最前面的,但剛才全是遠程攻擊,有莘不破竟然全無用武之地,忙岔開話題:“我說城主也太客氣了,送我們鷹眼也就算了,怎么還把這幾件寶貝也留下了。”

    江離道:“其實他這樣做的用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哦?”

    “這四件寶物的價值,大概是我們現在所有貨物的總和,也是我們新買的二十四架銅車的半值!”

    “對。”

    “所以現在,有兩種算法:第一,我們現在所有的貨物,都是羋壓的了。”

    “第二呢?”

    “第二,對這個銅車隊的擁有權,羋壓占了至少一小半。”

    “所以……”

    江離看了看一直眨著眼睛、越來越感興趣的羋壓,總結道:“所以,無論怎么算,羋壓在商隊里都不是一個客人了,而是我們商隊最大的主人之一。”

    “城主,剛才您為何不用家族中最厲害的‘重黎之火’?”

    “我只是試試他們的本事,難道真能跟一群小孩子一般見識?”

    “但這群人的來歷也太雜了。那個有莘不破——光是這個姓,就會惹來殺身之禍。而他居然還堂而皇之四處招搖,我只怕牽連了少主。”

    “哼!共主三代暴虐,大夏的氣數,只怕撐不了多久了。有莘不破不怕惹禍,我們還怕牽連?共主現在就想像當年屠殺有莘氏那樣對我們開刀,只怕也要顧及東方的局勢。”

    “那個江離無疑是太一宗嫡傳弟子,但那有莘不破到底是何來歷,城主你看出來嗎?”

    “那人你是見過的,有莘不破的相貌,和他年輕時不像么?有莘羖又是他的親戚。哼!你還猜不出有莘不破這小子的來歷?”

    “難道是……”

    “多半是他的孫子。也只有他的孫子,才配做伊尹的徒弟。”

    “什么?伊尹!他,他……”

    “我本來有些躊躇,但聽了那番‘至味之論’,更無疑了。天下只有伊尹那個混蛋才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若不是因為有莘不破是那個人的孫子,羿之斯又怎么肯輕易讓兒子屈居人后。”

    “有莘不破和那個江離倒也罷了,來頭再大,終究都是正道中人,但那招‘以心役心’,分明只有心魔的傳人才使得出來。雖說城主一時不備,但在天火焚城施展之際仍能令畢方暴走,有窮商隊中混了一個這樣的人,叫人好生擔心。”

    “你既然猜出了有莘不破的身份,難道還猜不出心魔的用意?”

    “難道她……她要借勢反正!”

    “她被逼到那個暗無天日的角落,難道會甘心?天下大勢將有激變。她在有莘不破這還沒有長大的獅子身邊伏一招暗棋,嘿嘿,著!”

    “什么東西?”

    “‘心之火羽’!”

    “畢方身上,怎么會有這東西?難道……”

    “能夠在畢方身上做手腳,只怕是她親自來了。”

    “若然是她親至,少主在有窮商隊,只怕……城主,請讓我陪侍少主左右。”

    “不必,商隊中另有高人潛伏。”

    “啊?”

    “有窮商隊要離開的前晚,那人曾來和我會過面。有那人在,就算那女魔頭親至也未必能肆意妄為。再說,現在有窮商隊已經變成諸方角力點,各個勢力相互制衡,大人物們反而不會輕易出手,至于一些雜碎,嘿嘿,這幾個孩子應付得來。”

    看著遠去的火鳥群,兩個幽幽的人影在樹蔭中閃了出來。

    “不愧是祝融之后,這么快就發現了。”

    “宗主,我們是否還要把雒靈帶回去?”

    “不,這次靈兒的際遇純屬偶然,遠出我意料之外,讓她在那個男孩身邊待著吧。”

    “既然如此,待我潛進商隊,必要時助她一臂之力。”

    “不可!現在這種形勢,順其自然無論對她個人還是對本門都是上上之策。”

    “但她孤身一人,身邊還有那祝宗人的徒弟在虎視眈眈。”

    “但祝宗人的徒弟也是孤身一人啊。這已經是下一代的爭端,不是你我應該直接介入的。”

    遠處大江奔流,青山隱隱;近處溪流嘩嘩,雞犬之聲不絕。溪山環繞里,小村如畫。

    有莘不破道:“最近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江離道:“總覺得有什么人在附近,怪不舒服的。”

    “人?”

    “是啊。商隊的氣息有點怪怪的。我暗中勘查了很久,偏偏查不出什么問題。”

    有莘不破道:“別是你胡思亂想。”

    江離嘆了口氣,道:“希望如此。羋壓和令符呢?”

    “羋壓睡著了,他正在長身體,熬不了夜——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令符在新鷹眼里發呆呢。有那條大蛇陪他,應該沒事。希望銀環能早日修成智慧,那樣他倆便成雙成對了。”

    江離截道:“不!那樣反而不好。”

    有莘不破奇道:“為什么?”

    江離道:“別忘了,不管有意無意,銀環殺害了他的親人。如果銀環的元神和記憶還在,他反而難以面對。不過說這些也沒用了,銀環元神已經散了,再也回不來了。”

    有莘不破皺眉道:“難道讓他一輩子陪著一條大蛇?”

    江離道:“或許他會遇到另一個女孩子……”

    有莘不破搖頭道:“瞧他那個固執的樣子,我看不大可能。”

    江離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不知道是自自語,還是回答有莘不破的話:“人類不可能得到的不死藥,后羿不是得到了么?人類不可能涉足的月宮,嫦娥不是上去了么?當初我以為我不會回來的,結果不是回來了么?有時候一個念頭一閃,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雒靈靜靜地坐在他們旁邊,看著這個命中注定的宿敵,突然發現對方的心扉完全敞開了:那是年輕人獨有的淡淡的憂傷,就像《蟾宮之曲》所描繪的——那無比孤獨的女子在微涼的風中望著遠去的大地,那片有著故鄉與丈夫的大地,那片被自己拋棄或者是拋棄了自己的大地——這是年輕人獨有的情懷,也是年輕人才愿意相信的幼稚想象。“或許,我和他會成為知己……”雒靈癡癡地想。

    “什么,此路不通?”蒼長老的對面,坐著小村的族長和幾位長老。“祝融城主明明說,這條路是唯一通向巴國的途徑,怎么會錯?”

    “唉,祝融城主說的,原本不錯。不過,唉,不行的。”

    “長老,你說話何必吞吞吐吐?”

    “不瞞各位貴客,這條大道,乃始祖大夏王當年治水時所辟,后來厘定九州,馳封巴國,走的都是這條路。除了這條大道,還有若干山野小路可以越過這脈重山。過了這脈重重大山,便是巴國天府之國。物產富庶,市井如煙。但兩年前來了一個強盜,帶著數十人馬,竟把所有道路給霸絕了。”

    蒼長老疑道:“巴國乃是大國,區區數十個人,如何能夠斷絕一國的交通主脈?就算他神通廣大,但畢竟人數太少,幾十個人總不能把山間小路也霸盡了吧?”

    “唉,說到小路,那強盜不知用什么手段,竟然在數夜之間把所有小路都塞死了,只剩下一條大路。他帶著人霸著巫山[80]巫女峰。那峰在大道之旁,望大江,背山林,像你們這樣大的商隊,要想去巴國,非打他眼皮底下經過不可。若是一兩個流民游卒要過去,他或者也肯放行。但這大盜卻像和經商的有前生仇,和買賣人有宿世怨。做生意的人若想過去,貨物全數被扣下不說,輕的剔發為戒,重的就得丟了性命。”

    蒼長老道:“諒他幾十個強盜,搶劫尋常路人還可,若遇到大批人馬,多半不敢現身。”

    “哎喲!不說他手下人馬了得,只說他一人,實有驚天動地的本領,移山倒岳的本事。這兩年想到巴國去的商隊,加起來的人數,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去年昆吾商隊上千人的陣勢,結果還不是鎩羽而歸。聽說兩個首腦一個丟了一只眼睛,一個丟了一只耳朵。整個商隊雄赳赳地過來,灰溜溜地回去,一個個丟刀失盾,灰土滿面,那樣子,唉,難看,難看。”

    四長老不由面面相覷:昆吾王乃八大方伯之一,昆吾商隊以國為名,兵甲之利,號稱三十六商隊第一,商隊兩大首腦,臺首號六目王,名聲之響,不在羿之斯之下。何況昆吾國威隆盛,商隊人多勢眾,遠非有窮可比,難道真的會敗得這樣難看?

    蒼長老道:“什么強盜竟有這樣的膽量、這樣的手段?此事非同小可,難道巴國國主桑鏖(áo)望竟也不管么?”

    “哎喲!不說也罷,說起來,聽說那強盜和巴國主有親呢。”

    蒼長老道:“有這等事?”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

    蒼長老又問道:“可知那強盜是何模樣?”

    “自他來此,不但商隊不能通行,附近的毛賊也都統統不能安身。說來也是好事,只是要我們附近村子每月供給若干糧草,抽壯丁服役,命壯婦打雜。好在他們人少,人力物力都耗得不多。我小兒曾在那里干過三個月的長工,見過那強盜大王。”

    蒼長老道:“如何?”

    “小兒見淺,回來說那盜賊大王眉目竟如畫出來一般,衣服器物,都像神仙家里用的,就是那個強盜窩,也整的跟月宮般潔凈。我們不敢送少女上山做雜活,但那一干多嘴的長舌婦人回來一播弄,把村里一些懷春女娃子也撩動了。說起來,老朽活了這把年頭,哪聽過強盜是這個樣子的?”

    蒼長老道:“那多半是富貴人家落草,可知他的姓名?”

    “也不知真確不真確,聽說喚作桑谷雋。”

    獨犭谷(yu)之戰

    “看!有窮商隊出發了!”

    “快!快跟上!”

    “懶狗,蠢豬!快起身。”馬蹄和馬尾被人一腳踢醒。

    這一群人身份駁雜,以商人為核心:有的是小商賈,每過一處市鎮,有窮商隊做不了的生意,他們便揀個尾數;有的是沒有強大武力、無法組成商隊的富商,讓有窮商隊在前面開路,他們便尾隨著把自己的生意滲入一個個遙遠的市場。

    圍繞這些人的,有做保鏢的武士,做雜役的無賴,以及一些沒有產業想要冒險圖個出人頭地的各色人等。自從有窮商隊從祝融城出發,這一群人便一路跟了上來。這群人不敢太靠近商隊,怕觸怒了他們;又不敢落后太遠,怕離開了商隊的威懾力范圍。這個奇怪商團的發起核心是祝融城的五個富商,其中最富的兩個本是商王國的商人,十余年間在昆吾以南、巴國以西闖出好大的財富,因不知從哪里聽到有窮國有意開拓西南商路,這幾個極有開拓精神的富商便選了兩個領袖跟蒼長老商量,希望能跟著西行。

    有莘不破不想帶著一群累贅,但也沒有過多地反對,這群人便若即若離地跟來了。一路上有窮商隊在前面逢林開路,遇水搭橋,倒成了這群人的開路先鋒;而草寇流勇畏懼有窮商隊的威勢,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更保了這群人的平安。每過一個市鎮,便有若干新加入的人員,運糧草的,送女人的,坑蒙拐騙,小偷小摸,三教九流無不齊備。雖然只走出祝融數百里,但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到了巴國邊界,人數早已遠遠超過了有窮商隊本身。這堆人里有乘車騎馬的,也有徒步行走的,幸好有窮商隊數百里來沒有驅車急行,這個“商團”大體都還跟得上。

    “蠢豬!走快點,要是跟不上,宰了你做豬湯。”

    馬尾背著一大堆土貨,氣喘吁吁,卻不敢抱怨。馬蹄悄悄拿起馬尾背上一件貨物放到自己背上,頭上馬上挨了一鞭:“懶狗!剛才裝得似模似樣,倒像一根柴草也不能再添了,這會子怎么有力氣了?”叭的一聲,雇主牛車上的貨物少了一件,馬蹄的背上多了一件。

    “這種又累又窮的生活,”馬蹄心想,“總有一天我要結束它!”他望向前方,那個了不起的商隊就在前面。雖然它拒絕了自己,但自己的出路一定就在那里。馬蹄相信自己的預感。他想起了連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江離,咬緊了嘴唇,“總有一天,我要和你平起平坐,一定!”不知怎地,全身頓時充滿了力量,大吼一聲,快步向前,頭上卻又挨了一鞭,“蠢蛋!還走什么走,沒見有窮商隊停下了嗎?”

    有莘不破看著眼前擋在路中央的十幾個人,為首那個身高不滿五尺,卻長著斗大的腦袋,老鼠須、八字眉,盛氣凌人地喝道:“你等做什么來?如若是閑雜人等,速速散去。如若是什么商隊商團,留下財貨,遠遠滾開,大爺我還可做主饒了你們的性命。”

    有莘不破放聲大笑,又有點擔心,問道:“你不會就是那什么桑谷雋吧?”

    那人怒道:“大膽!我家少主的名號,可是你叫得的?我乃巴國一等勇士、巫女峰前山掌管使、左招財是也。留下你們的車馬兵器,面對巫女峰向我家少主遙拜請罪,我可考慮饒你一命!”

    有莘不破笑道:“還好還好,原來不是桑谷雋。你去叫他出來,讓我看看他是怎么神氣的一個小子,竟然能夠截斷西南通途。”

    那左招財大怒,邁開短腿,挺矛就來刺有莘不破。有莘不破道:“好膽識!”待他走近,突然一勒韁繩,銀角風馬人立而起,鐵蹄生風,向左招財踩了下去。只見鐵蹄底下人影一閃,那矮子滾出七八尺遠,右腿往地上一蹬,又滾近前來,挺矛直刺風馬頸項。眼見風馬避無可避,有莘不破驀地大喝一聲,聲如驚雷,氣壓山岳,震得左招財手一抖,長矛落地。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那鞘只是又薄又短又窄模樣,但刀一出鞘,立刻變得長如矛,大如斧——向左招財斬了下去。左招財大叫一聲,作勢往下一鉆,突然不見。

    有莘不破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坐在他背后的雒靈只聽到地下傳來左招財的心聲,心道:“遁地術。”悄悄在銀角風馬臀上一擰,馬兒吃痛,馳出數丈。有莘不破回頭看時,原來駐馬處的地面刺出一根長矛,剛才風馬如果不是“無端端”跑開,非腸穿肚爛不可,不由大怒,收刀回鞘,策馬急沖過去,那矛還來不及收回,早被有莘不破斜俯身一把抓住,用力一拔,左招財舍不得這稱手兵器,竟被生生扯了出來。有莘不破支起長矛在半空中掄了幾掄,把這矮子掄得頭暈腦脹。左招財手一軟,整個人被摜了出去,重重甩在地上,眼冒金星,額生饅頭,連遁地避敵也忘記了。

    有莘不破奮起神力,把這桿精銅長矛折成兩截,大喝一聲,道:“去把你主子叫來,就說一個商人在這里等他。”那左招財哪敢再犟嘴,帶了那十幾個人灰溜溜走了。有莘不破聽得背后車馬聲響,原來是蒼長老發出信號,布陣成圓,不由皺眉說:“幾個小小毛賊,用得著布下這樣大的陣勢嗎?”

    蒼長老道:“那桑谷雋能打敗昆吾商隊,肯定不是善與之輩,正所謂有備無患。”

    有莘不破不以為然,片刻間車陣布成,轅門馳出一騎,頭頂盤著龍爪飛鷹;又駛出一車,車上七香具備;跟著躍出一只猛獸,張牙舞爪,背上卻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這干人走上前來,有莘不破笑道:“你們讓蒼老騙了,戲都還沒開場,便急匆匆地趕來。”

    江離倚在花叢中間,掃了掃周遭景象,閉目養神。羿令符目視蒼長老,蒼長老會意,道:“臺侯和那桑谷雋的先鋒左招財過了一個回合,大獲全勝,現在對方正回去搬救兵。”

    有莘不破道:“別說得這么好聽,什么先鋒、大獲全勝的,不過是教訓了一個矮子罷了。你們先回去熱上兩壺酒,等那桑谷雋來了,我拿下他,回陣喝了繼續上路。”

    羿令符道:“回去倒不必了。你這么有把握,我們便看熱鬧吧。嘿,來得倒挺快!”

    只見那擎天獨秀的巫女峰下,一圈沙塵滾滾而來。一人乘獸,一人騎馬,其余人等徒步飛奔——那些人個個如左招財般身矮腿短,但奔跑起來竟然跟得上駿馬神獸。

    奔近前來,羿令符只覺眼前一亮,暗叫道:“好神獸,好!”

    江離皺了皺鼻子,睜眼看時,只見對陣一頭狗頭虎身、馬尾豬鬣的獨[81]上,坐著好一個美男子:頭上是亳都最新潮的一頂鰲骨鎮發、兩頰是臷國最異類的三道鷹血飾紋、口中咬著邰人豐收的麥穗、手中抓著昆吾精煉的銅戟,雙眼如電,一臉怒色,大喝道:“哪個敢到我巴國門口撒野?”

    常人聽的是口中之,雒靈卻慣聽內心之聲,未察來人之意,先品來人氣質,只覺心中一陣舒爽,便如聽見一股對纖纖青草愛憐無限的春風,忍不住探頭一望。那年輕人目空一切的眼神陡然一亮——雒靈只是一探頭間,他竟然便看到了,臉色登變溫和,瞪著有莘不破,“咄!你這不解溫柔的莽漢,有這么可人的妹妹,就該在家中好生愛護著,怎么可以帶在身邊四處亂跑、惹是生非?要讓風刮傷了臉可怎么辦?”

    有莘不破笑道:“你便是桑谷雋么?”

    那年輕人傲然道:“正是!”

    有莘不破笑道:“我還以為這巫女峰盜首有三頭六臂呢,原來只是一個見到女孩就兩眼放光的花花公子。”

    桑谷雋大怒,叫道:“小子找死!報上名來,少爺我戟下不殺無名之輩!”

    有莘不破驕傲地道:“我叫有莘不破!”

    桑谷雋手中銅戟一揚,旁邊那個騎馬的橘皮臉和矮子左招財率眾退后,讓出一片空地。桑谷雋銅戟指向有莘不破,示意挑戰。

    羿令符、江離、羋壓和四老緩緩后退,有莘不破策馬便前,卻聽桑谷雋喝道:“且慢!”

    有莘不破奇道:“怎地?”

    桑谷雋道:“把你背后那位妹妹放下。”

    有莘不破笑道:“解決你這種花花公子三招兩式就完了,哪用這么費事?”

    桑谷雋道:“我殺了你不要緊,若傷了這位妹妹一根秀發,那可是罪過。”

    雒靈輕輕飄了下來,腳未著地,突然像被一陣風吹了起來,輕輕落在騶吾的背上,羋壓的身邊。一直以來,雒靈都如同女蘿依樹般陪在有莘不破身旁,這還是有莘不破第一次見她施展功夫——雖然江離和羿令符一直暗示雒靈的來歷非同小可,但他一直都不太相信這樣柔巧的女孩子會有遙控畢方的大本事——今日見了她這般輕盈如葉的身法,一時不由瞧得呆了。那邊桑谷雋更是贊嘆不已:“小妹妹,這個男人是你哥哥嗎?如果是,我今天便饒他一命。”

    雒靈輕輕一笑,有莘不破回過神來,怒道:“別小妹妹大姐姐地亂叫!她是你姑媽!我是你姑爹!”

    桑谷雋一愕,隨即大怒道:“你定是強搶成親,公豬配嫦娥!天底下豈有此理?今日定要為民除害!”

    有莘不破不屑地嗤笑一聲,拔出鬼王刀,晃一晃,變得碩大無朋。這邊策馬飛馳,那邊驅獸怒奔;這邊揮刀,這邊舉戟——兩人在電光火石間兵器一撞,金鳴之聲大作,身形分開看時,桑谷雋的銅戟竟然被鬼王刀硬生生砍作兩半。

    有莘不破笑道:“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去換一把兵刃再來。”

    桑谷雋大怒,那邊那個橘皮臉大聲道:“少主,且用進寶的刀!”

    飛刀擲來,桑谷雋一手接過,胯下神獸不等他驅使,飛足前來,兩件兵器全力一碰,身形分開,桑谷雋手中又剩下一把斷刀。

    有莘不破笑道:“哈哈哈,不如待我去換一把兵器過來。”

    桑谷雋怒道:“你笑我巴國無寶么?!”

    有莘不破笑道:“你們三個大小頭目兵器都斷了,還哪里找好兵刃去?嘿嘿,來來,小爺我赤手空拳和你玩玩。”

    突然桑谷雋胯下神獸一聲怒吼,桑谷雋急道:“獨,怎么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家的小狗不愿馱你了,快回去換坐騎吧,別在這里現世了!”

    桑谷雋怒道:“胡說什么?這是我的獨!”

    有莘不破道:“明明就是一只土狗,還獨呢。”

    桑谷雋勃然大怒,那獨仿佛通靈似的,更恨得咬牙切齒,突然狂吼一聲,吐出一顆尤自帶血的牙齒。桑谷雋急道:“不可,你還不到換牙期……”但那獨仿佛完全沒聽到,一顆接一顆地把牙齒吐向空中。桑谷雋嘆了一口氣,不等那些牙齒落地,便一顆一顆地接在掌中。那獨高大如馬,牙長逾寸。桑谷雋劃破手掌,以血凝牙,把三十六顆新齒連成一支骨鞭。

    有莘不破看得興趣盎然,蒼長老還沒來得及提醒“小心”,桑谷雋早沖上前來,喝道:“試試我的神兵‘地牙’!”鬼王刀遇到勁敵,長鳴助威。有莘不破打得興起,拼盡全力,猛地座下銀角風馬四蹄一軟,窩在地上。

    桑谷雋哈哈大笑,也不追擊,揮鞭指著有莘不破叫道:“換匹坐騎快來。”

    羿令符一不發地縱身下馬,一揮鞭,座下風馬向有莘不破跑去。有莘不破飛身上馬,來斗桑谷雋,不三個回合,那風馬承受不住背上的大力,四蹄一軟,又窩倒在地。桑谷雋微笑著并不催促,那獨嘴邊猶帶新血,卻咧開了嘴,似乎也在譏嘲有莘不破。

    羋壓對雒靈說:“雒靈姐姐,咱們下來。”湊到騶吾耳邊哄道:“好騶吾,乖寶寶,咱們幫幫有莘哥哥,你才是獸中王者,不能讓那不入流的土狗耍神氣!”

    騶吾震天一吼,仿佛聽懂了羋壓的話,沖了過去,一俯身,把有莘不破背了起來,張牙舞爪向獨撲去。

    這一戰,兵器相抗,神獸相敵。

    羋壓手舞足蹈,既為有莘不破打氣,更為騶吾鼓勁。

    羿令符眼見桑谷雋刺砸掃劈,擋架遮攔,全無半點破綻,暗暗喝彩。雒靈聽有莘不破固然越戰越勇,而桑谷雋的心聲也全沒半分疲態,不由有些擔心,突然想到:“他其實未必會輸,我干嗎這樣著急?”江離則仍然安坐車中,仿佛對這場打斗毫無興趣。

    那橘皮臉眼見少主久戰不下,悄悄取弓,對準有莘不破射出一支冷箭,卻聽一個雄壯的聲音喝道:“賊子無禮!”這句話才聽到兩個字,便見那冷箭中途斷成兩截,跟著胸前一痛,被那射斷自己冷箭的羽箭射中,掉下馬來——正是羿令符的手段。

    羋壓見對方偷襲,羿令符出手,哪肯不湊這個熱鬧?捏個口訣,呼的放出一條火龍,縱飛而上,旋身而下,直襲桑谷雋面門。

    羿令符怒道:“胡鬧!”

    桑谷雋聽得背后愛將慘呼,本已有些分心,被火龍一撲,臉一斜,一鞭擋偏了,登時讓收勢不住的有莘不破一刀劈中左肩,翻身落地。

    有莘不破嘆道:“可惜可惜。本來就快分出勝負了。”卻見一朵藍花不知從何處來,在半空中隨風飄蕩,落在桑谷雋肩頭上,不多時長成一叢深藍,血也止住了。

    有莘不破道:“今日勝負未分,待你養好傷,咱們改日再打。打不贏你,這巫女峰我就不過去了!”

    桑谷雋哼了一聲,翻身騎上獨,救起那橘皮臉,絕塵而去。

    有莘不破看著桑谷雋消失在傲然獨秀的巫女峰下,兀自贊嘆不已。

    馬蹄躲在灌木叢里,看得血脈賁張。“什么時候,我也一定要練成這樣的本事,公開地叫陣!勇敢地決斗!”

    他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胸口,里面藏著那天趁著祝融火巫離城時偷到手的一本練功訣要。眼看雙方人馬散盡,巫女峰下風止塵歇,有窮車陣轅門緊閉,當代兩大年輕高手的第一次決戰已經結束,而馬蹄尤癡迷地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中。

    “弟弟。”白癡的馬尾不知為何偏偏能找到藏得十分隱秘的馬蹄,叫道:“快回去。老板說,再不回去今晚我們就沒飯吃了。”

    神獸相爭

    桑谷雋回到巫女峰營寨,忙看后山掌管使右進寶和獨的傷勢:右進寶是一箭貫穿右胸,幸而羿令符手下留情,沒有性命之憂,但暫時是行動不了了;再看獨,只見它滿嘴鮮血,正一舌一舌地自己舔療傷口,但在新牙長出來以前無法進食,對喜食硬物的獨卻是極大的隱憂。查看了它的傷勢,他才運功查勘:肩頭有自幼練成的三層極薄但卻極堅韌的土之鎧甲,若對手不是有莘不破,就是鬼王刀也奈何不了他,因此這回只是受了點皮肉輕傷,沒傷到筋骨,而且那朵藍花又極具外傷療效,剛才在路上便已血止肉合,拔掉藍花,肌膚宛如新生。

    自他出道以來,從未遭此大敗,有莘不破刀下相饒也就罷了,受傷后竟然沒來得及拒絕敵陣中人為自己療傷,這更是奇恥大辱,整個下午憑幾呆坐,郁郁不樂。

    眼見天色昏黃,手下擺上飯菜,桑谷雋哪里有心情下箸?兩個嘍啰把奄奄一息的右進寶抬了過來,他不悅道:“你不去靜養療傷,來這里干什么?”

    那橘皮臉右進寶忍住痛,喘息著說:“少主,今晚是夜襲的良機,咱們不可放過這個機會。”

    桑谷雋怒道:“夜襲,我為什么要夜襲?”

    右進寶道:“少主別急,聽我慢。他們人多,我們得先把大多數人放倒……”他連喘了幾口氣,一時接不上話來。桑谷雋忙命人取水。右進寶喝了,埋頭向桑谷雋謝禮,這才繼續道:“我們得先想辦法把他們商隊的大部分人困住:一來,他們人多我們人少,此舉可以扭轉敵強我弱的局面;二來,我們困死他們以后再饒了他們,既顯少主的氣量,又報了今日之恥;三來,那有莘不破無論是否被困,只要他的屬下遭挫,他的氣勢必然大受打擊,少主再約他單挑,更增勝算。”

    桑谷雋不置可否。

    右進寶又道:“兩軍對壘,不厭詭詐,何況夜襲,日間他們得了便宜,以為少主受傷,今晚防范必然松懈。但以我看,少主傷勢已無大礙。正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請少主快做決斷吧。”

    桑谷雋道:“我們才幾十個人,如何夜襲?”

    右進寶道:“還是像上次對付昆吾那幫人一般,少主施展神通,趁夜色把他們的車陣底下挖空了,只留下薄薄一層。他們不動便罷,只要車陣一動,少主發動機關,管叫把他們數百人一起埋了!”

    夜深人靜。

    馬蹄取出那塊刻著練功訣要的龜甲,一點一點地記誦著。那上面的字大部分都認得,但卻大部分都看不懂。月光下字小如蠅,但卻想得他頭大如斗。一陣睡意襲來,忙一狠心,把嘴唇咬破了。

    安詳的夜里沒有半點人語,只是時不時傳來馬尾幸福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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