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應聲離去,楊氏族老抬頭對著院中那顆枝繁葉茂的百年老樹看了片刻之后,忽道:“竟是連這結局都說的一點不差!紅白事相撞之后燃起的業火將滿目所見所有都付之一炬,終究只剩滿地灰燼以及一具早已死去的,被家里人賣了換與銀錢的焦尸!”
“這世間……誒!我中原自古以來就有土葬的傳統,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連那凈了身的宮人死后都要講究身體完整,那年輕人生前也是家里省吃儉用供養讀書的,一場大病,生前,不,是哪怕臨死閉眼前家人也是百般照料的期望他能活命的。可死后呢?那他生前不受家人待見的混混兒弟弟傳承了香火,他沒了那讀書科考,為家里人改運的用處之后,連身體都被人賣了,成了那變戲法的替身道具。”楊氏族老搖頭,唏噓道,“這親情也不知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了。”
“難怪人總說人死如燈滅,沒了替家人改運的用處之后,任他生前再如何出息,都不如那能傳承香火,不受待見的混混兒弟弟更重要的。”楊氏族老垂眸,“看著只是尋常的一家人,可細一想,卻讓人脊背發涼。其行為簡直薄情寡義至極,真真是一旦沒了用處之后,便什么都不是了,連那尸體都能賣了換與銀錢了。”
“這般的薄情寡義……”楊氏族老瞇眼,道,“老夫也會算命了!能算準他一家人往后必定親人不睦,不論是那父母還是那接了兄長逝世好處,拿到那兄長尸體販賣銀錢的混混兒弟弟都沒有好下場的。”
“以那裝神弄鬼的說法便是,將親人尸體販賣了換與銀錢之舉必遭天譴,觸犯神佛了,”楊氏族老說道,“若不裝神弄鬼,只看這一家人的做派,那不受待見的混混兒當年兄長在世時飽受父母‘語辱罵與欺辱’,早就懷恨在心了,兄長在時,還有所顧忌,畢竟兄長科考一旦入仕為‘官’,‘官’這一字多少還是會讓尋常百姓收斂同畏懼的。眼下兄長一死,那原本還有所桎梏的混混兒自不會再懼了,更遑論還有那‘傳承香火’的使命在,這父母又怎么敢再似先前那般‘語辱罵與欺辱’他?一方是小人沒了枷鎖的桎梏,一方則是涼薄寡義之人因‘香火’二字被小人拿捏住了命脈,往后自是如那奴仆一般被小人百般奴役同驅使,那先前的‘語辱罵與欺辱’定是百倍千倍的還與那父母身上。甚至那父母若是實在受不了,威脅要‘告官’,原先兄長在時,那對‘官’的畏懼到了如今卻是非但不會再懼了,甚至還會有變本加厲,甚至嘗試踩在‘官’這一字頭上踐踏一番的舉動。因為那原本對‘官’的畏懼,早在那父母將那極有可能為‘官’的兄長尸體賤賣換與銀錢,送到混混兒手中的那一刻,這混混兒就成了‘吃’過‘官’身之肉,吸過‘官’身之血的‘妖魔鬼怪’了,都食其肉飲其血了,哪里還有半分敬畏之心?”
“人血的饅頭同丹藥頭一次吃總是會害怕的,但吃過一次,且還讓他立竿見影的看到了好處,得到了好處之后,便會變本加厲,原先對‘吃人血’的畏懼也不復存在了。”楊氏族老說道,“這般看來,這等吃過‘人’的人同那吃人的老虎也沒什么兩樣。皇家御苑里自小養到大,喂食牲畜肉的老虎都是能留著陪著人玩耍的,而一旦吃過人,嘗過人血的味道之后就不能留了,必須殺了。這人同老虎也沒什么區別,一旦吃過‘人血’,便危險了,更遑論那混混兒本性便是不良。”
“所以這一家子薄情寡義、必遭天譴!”楊氏族老嘆道,“過后找多少大師做法都沒用,這可不是一兩場法事能解決的事,而是那劣根就出在這一家子自己身上。”
“難怪人說十個神棍九個騙呢,那剩余的一個會不會做法事什么的不好說,但必然生了一雙深諳人性之眼的。”楊氏族老唏噓了一聲,再一次念叨了起來,“紅事爭搶奈何橋,白事搶占陽關道?如此看來,這話真是既‘玄乎’又不‘玄乎’了。”
“梁衍也算是遇了那么多年的騙子,總算遇到那十中有一的一個了,也不知他對這位大師如此靈驗的‘法力’滿意不滿意了。”楊氏族老說到這里,忽地‘咦’了一聲,捋須沉默了半晌之后,說道,“怕是不止這‘紅事爭搶奈何橋,白事搶占陽關道’是對的,甚至那最終,那一具焦尸的結局是對的也說不定!”
說到這里,楊氏族老下意識的站了起來,半閡著眼,來回走動:“一具剛死的被家人賣了換與好處頂替梁衍的替身焦尸,那賣焦尸到手的好處最后還落到了那弟弟的手里……嘶,”嘀咕到這里,楊氏族老突然停下了腳步,下意識的看向頭頂,感受了許久那日頭的炙熱之后,方才倒吸了一口涼氣,“搞不好連這一幕都叫那九個騙子之外的‘真大師’說對了,如此一來,到結局來臨,梁衍再想起那日橋頭所見——自己分明早已看到了自己的結局,怕是非要瘋了不可!”
“這人定是早已知曉這一切之人!”楊氏族老長抒了一口氣,說道,“他立在所有人之上,或許是那知曉全局的唯一一個,也或許是其中之一。”
說到這里,楊氏族老下意識的看向院子口,心腹才走,再怎么辦事利索,這等時候都不可能趕到梁府,自也不可能帶著露娘的回答過來告之于他,如此,只能等了!
來回走動了半日之后重新在院中坐了下來,有小廝前來問楊氏族老:“大老爺有些擔心,問族老要不要為那位……”自從楊氏得罪楊氏族老之后,整個弘農楊氏也立時變了口風,不敢在楊氏族老面前稱呼‘大小姐’了,而是只敢以‘那位’相稱,小廝問道,“準備些什么東西。”
楊氏族老瞥了眼小廝,嗤笑了一聲,搖頭道:“似他這個他那心比天高的女兒眼中‘沒卵用’的‘阿爹’才是個真正的‘普通人’,再怎么忌憚同害怕,總是會心軟的。當然,‘普通人’有時的心軟的總是不大合時宜的,而不似心比天高的那位,自始至終全然沒有半點‘仁善’之念。”
“不必準備什么!你以為她會缺什么?”楊氏族老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廝轉告楊大老爺,“理好的這些年的賬本就擺在書房,讓他自己去看看我楊氏這些年的真賬本,兩相一對比,他便知他那大女兒借著‘管家’的幌子偷走多少私錢了,也能知曉他一家被她大女兒啃走多少血肉了。”
小廝低頭應了一聲,待要轉身離去,卻又聽楊氏族老說道:“二房、三房這些年的抱怨可不是胡說的,他看到那些賬,便能知曉二房、三房這些年確實吃了不少虧了。偏他長房一支還好意思怨懟?他們這些年確實沒拿到什么切切實實的好處,可那錢都叫他大女兒偷吃了。告訴他一聲,這賬本是族里這些天清點出來的,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明賬。既大家都看到他長房這些年多拿了旁人不少好處,為一碗水端平,他那大女兒管賬那些年拿到手的好處,自也要從長房里扣了。賬本擺在那里,他長房就是偷占了好處,如此,自是要節儉上個十多年,將那占的好處還給二房、三房他們的。”
“跟他說莫哭訴什么他們沒拿到好處的話,”楊氏族老說到這里,笑了,“那是他一家子被他那大女兒給騙了,蒙在鼓里,困在母蜘蛛吐出的幻境里罷了!他一家子被他那大女兒騙了不假,沒拿到什么切實好處是真,可先時揣著明白裝糊涂,聽之任之的偏幫也是真的!這般的偏幫也叫他們長房一支確實占了旁人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