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網上流傳的各種小說或者史評中,廉臺之戰的起因幾乎都被描述為冉閔剛愎自用自不量力,不顧眾寡懸殊的不利形勢,拒絕部將們勸他暫時避戰的忠,愚蠢簡單地立刻沖上去與鮮卑軍硬打硬拼,以至兵敗被殺。但是當我們細察《資治通鑒》和《晉書》等原始史料相關記載,卻發現這些說法其實是有很多問題的,并有諸多斷章取義、過其實之處。因而筆者通過對《晉書》《資治通鑒》等各權威正史的研究,同時參考了他人的某些考證成果,對廉臺之戰進行了詳盡的考證。
1,冉閔在此戰中是否“勇而無謀”?
很多人都認為:“冉閔恃勇輕敵,果然中計”,但事實上冉閔事先對廉臺之戰還是有一定戰略謀劃的,并非有勇無謀:“俊遣慕容恪及相國封弈討冉閔于安喜,慕容垂討段勤于繹幕,俊如中山,為二軍聲勢。閔懼,奔于常山,恪追及于泒水。”(《晉書·慕容俊載記》),“閔軍于安喜,慕容恪引兵從之。閔趣常山,恪追之,丙子,及于魏昌之廉臺。閔與燕兵十戰,燕兵皆不勝。......閔以所將多步卒,而燕皆騎兵,引兵將趣林中。”(《資治通鑒·卷九十九》),可見《資治通鑒》和《晉書》的相關記載都表明,由于冉閔不聽部下勸諫執意上前迎戰,致使燕魏兩軍曾在安喜交戰,換之,冉閔的這個“主動迎戰”其實指的是安喜之戰,并非廉臺之戰,結果慕容恪被連續多次擊敗,但冉閔步兵難以追上燕軍騎兵打殲滅戰,故未有決定性戰果,這時燕王慕容俊又率軍南下,進駐中山,“為二軍聲勢”,準備增援慕容恪,形勢變得對冉閔不利,冉閔聞訊大驚,方才改變了在安喜決戰的蠻干打算,而修改作戰計劃向常山方向南撤,決意采取誘敵深入的戰略,將燕軍引向廉臺的臨水與多叢林地帶交戰,企圖利用那里的有利地理環境揚長避短,以相對劣勢的步卒擊敗鮮卑鐵騎,只可惜冉閔自以為得計,卻不慎一招棋差,滿盤皆輸。而某些網文則根本沒有涉及到這一點,有的則把“撤退到廉臺”也曲解成“執意迎戰”,但撤退本身就是“躲避”,即“避其鋒芒”,與“今遇恪而避之,人謂我何”的拒絕撤退相互矛盾,合理的解釋便是,冉閔的“今遇恪而避之,人謂我何。”,指的是安喜之戰,而非人們通常所誤解的廉臺之戰。
再例如《讀史方輿·卷十四·北直五》也記載:“常山城府西南十八里,本漢九門縣地。晉永和中,慕容雋攻冉閔,筑壘于此,曰安樂壘。后燕時,亦為戍守處。后魏道武登常山郡城,望安樂壘而美之,因移郡治焉。”,對此某篇文章的論述則為:“公元350年,一代梟雄冉閔據鄴城,殺后趙皇室,自立為帝,國號大魏,世稱冉魏。冉閔不安于既得利益,于公元352年求食于常山等地,與前燕大將慕容恪對峙。慕容恪為攻打冉閔,在滹沱河北岸、真定的對面修建了一座堅固的城堡安樂壘。有意思的是,一座軍事化的堡壘何以要起個這樣喜慶的名字?可以說,只是因為這個名字,成就了這個地方在后來的一千年中的榮光。”,其中安樂壘亦即燕軍與冉閔交戰時所建,目的在于抵御冉閔軍的進攻,可見早在廉臺之戰前,冉閔就已經與燕軍在常山、中山等地發生過多次激戰,安喜之戰就是其中一例,而廉臺之戰不過是最后的決戰而已。因而冉閔的“今遇恪而避之,人謂我何。”,指的是安喜之戰,而非人們通常所誤解的廉臺之戰。
當然,冉閔最初在戰爭謀劃上也并不是沒有犯錯誤。當時冉閔決意和前燕進行一次決戰,從戰略上而,他這樣做并不是毫無理由的莽夫之舉,畢竟這個時候魏國的國力已是瀕臨崩潰,不但已毫無進行一次持久戰役的可能,更主要的是,南邊的羌族、東晉也在蠢蠢欲動。在這樣的情況下,能迅速一舉擊潰燕軍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在戰術上,冉閔卻采用了錯誤的策略,盡管他手下的大將軍董閏,車騎張溫認為“鮮卑乘勝氣勁,不可當也,請避之以溢其氣,然后濟師以擊之,可以捷也。”,但是他以“吾成師以出,將平幽州,斬慕容雋。今遇恪而避之,人將侮我矣。”(《晉書.載記第七》),決意要在安喜與燕軍進行決戰。盡管冉閔后來意識到錯誤,而修改作戰計劃向常山方向南撤,并企圖利用那里的有利地理環境揚長避短,但已給此時的部隊行動造成了很大的被動局面。
再如按《資治通鑒》記載:“閔與燕兵十戰,燕兵皆不勝。閔素有勇名,所將兵精銳,燕人憚之。慕容恪巡陳,謂將士曰:‘冉閔勇而無謀,一夫敵耳!其士卒饑疲,甲兵雖精,其實難用,不足破也!’,閔以所將多步卒,而燕皆騎兵,引兵將趣林中。恪參軍高開曰:‘吾騎兵利平地,若閔得入林,不可復制。宜亟遣輕騎邀之,既合而陽走,誘致平地,然后可擊也’。恪從之,魏兵還就平地。”由此可見,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應該是:
1,冉閔與慕容恪十戰,皆敗之;
2,鮮卑軍畏懼,慕容恪巡陳鼓舞軍心;
3,冉閔軍隊開始離開平地,向樹林移動,但是還未進入樹林,是在去樹林的半路上;
4,慕容恪派兵在半路上截擊魏軍,假意敗退,誘魏軍返回平地。
可見慕容恪實際上是在善于發揮自己騎兵優勢的平地上,被人數遠少于自己的魏軍步兵所擊敗的,而且冉閔軍隊自始至終都在平地上,根本就沒有進入過樹林。這說明即便是在平地上野戰對決,冉閔也照樣能夠以劣勢步卒擊敗慕容恪優勢騎兵,這樣看來,冉閔在廉臺之戰中依舊把戰場選擇為平地,就不能簡單地說是錯誤的,而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既然慕容恪被冉閔多次擊敗的地點原本就是在平地上,可見平地根本就不是慕容恪獲勝的因素,從平地引向平地,“地利”根本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又如何能夠說成是“揚騎兵之長,選擇有利戰場,計奪地利”???
再如當時高開已經識破冉閔的計謀說服燕軍不進入叢林,而冉閔軍隊已經糧食短缺“士卒饑疲”,根本就不能繼續久拖不決,又如何冀望冉閔軍隊避戰被活活拖死?況且冉閔此前已經有過多次在平地上擊敗慕容恪的先例,又如何能夠說成是“恃勇輕敵,果然中計”?那么冉閔回到平地上與慕容恪進行決戰,恐怕還是一種企圖力挽狂瀾于既倒的不得已之舉,只是燕人一相情愿地地牽強附會成“奇謀妙計”,而后世史家也都不加分析地盲目信從,而沒有進行認真的深究,實則不過是斷章取義、自欺欺人而已。
2,慕容恪的兵力究竟是多少?
關于燕國軍隊的總人數,燕軍南下前夕,“簡精卒二十余萬以待期”,有精兵20多萬,但是燕軍南下后的兩年多時間里,攻占了幽州全境和冀州的部分地區,得到了大批的人口以提供兵源和給養,并收編了大量后趙軍隊,同時又有大批雜胡投降了前燕,所有這些都足以使前燕的兵力獲得極大的擴張,因而廉臺之戰時前燕的**力已經遠遠超過了“二十余萬”。再根據史**載推斷,慕容恪軍的中軍應該一共有兩層前鋒,一層是5000連環馬方陣,一層用于在前面遮擋視線以迷惑魏軍,如果兩道前鋒的人數相當的話,那么兩道前鋒合計1萬人左右,兩道前鋒之后則是慕容恪親自指揮的中軍主力,是燕軍的全軍中樞,負有保護慕容恪的重責,因而自然要比前鋒多得多,即便只有前鋒的2倍,也當有2萬人,那么中軍一共合計約為3萬人。而鮮卑軍分為三部,從慕容恪的部署來看,起決定性攻擊作用的是“燕兩軍從旁夾擊”,而正面的燕兵中軍主要是用于暫時阻擋冉閔、以待兩側伏兵齊上夾攻而已,因而兩側伏兵人數應該不會少于正面燕兵的中軍,那么按左右兩側軍與中軍相等、均為3萬人的話,那么鮮卑軍總人數應該至少有9萬人,這個數字應該是比較保守的數字了,不能再少了,但是再多的話也恐遭人詬病說太夸張,所以這里就取鮮卑軍為10萬人。
3,慕容恪的“連環馬”到底是什么樣的戰術?
解讀一下慕容恪的“連環馬”,網上很多人都把它吹捧為所謂“新式武器”,但如果我們冷靜地分析這個問題的話,就會發現這個說法實在是太不符合實際了。首先,這些人對歷史細節缺乏考證,因為《晉書》、《資治通鑒》的相關記載也都清晰地表明,慕容恪的“連環馬”并非這些人所聲稱的“拐子馬,鐵浮圖”,更非某些人一廂情愿、信口開河的“三個一連”,兩者屬于截然不同的戰陣,區別十分鮮明,不能混為一談。后世之所謂“拐子馬”,實際是兩翼精銳騎兵集團沖鋒的進攻戰術,相當高明,《宋史·岳飛傳》記載:“初,兀術有勁軍,皆重鎧,貫以韋索(皮繩),三人為聯,號‘拐子馬’,官軍不能當。”;而慕容恪的所謂“連環馬”則是“以鐵鎖連其馬,為方陳而前”的被動防御方陣,移動非常困難,其缺陷是十分明顯的,也并不見得多高明,慕容恪的“吾今貫甲厚陣以俟其至”原話更是在明白不過地表明了其“連環馬”其實就是一種靜止防御方陣,是等待敵軍前來進攻,而非主動沖鋒戰術,也就是用鐵鏈把五千人馬連在一起,可以說就是一個無奈的笨法子,實質上就是依賴于自己的人數優勢,并犧牲騎兵的機動性優勢,將最精銳的五千名“勇而無剛者”鮮卑勇士用鐵鏈鎖起來作為前鋒部隊,并犧牲他們的生命充當肉盾牌,來抵擋冉閔軍的猛烈沖擊。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慕容恪的5000連環馬應該是密密層層、相互交織連接的嚴密方陣,而不可能如某些人所想當然地那樣“把五千匹馬連一個直線”,原因很簡單,如果真的“把五千匹馬連一個直線”,那么由于陣列太長,一旦某點被突破,即出現“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的后果,將導致全線的崩潰,因而慕容恪只有將5000連環馬前后左右相互重重連接,從而形成堅固一塊的連環馬鐵陣,這樣即使有一點被突破,也決不至于導致整個連環方陣的崩潰,從而形成了重重障礙,有效地阻擋了魏軍的突圍進度,那么魏軍要想突破連環馬方陣,除非斬斷鐵索,又或將擋路的每一匹馬都殺死,使鐵索墜地,否則休想前進一步。
顯然,慕容恪在這里還汲取了先前10戰中由于陣形被魏軍沖散而致敗的教訓,而在這種被鐵鏈連在一起的情況下,即便有膽怯畏縮者一時抵擋不住想后退也根本跑不了,而只能被迫硬著頭皮充當肉盾牌的犧牲品,這就防止了因為部分騎兵臨陣后退躲閃、而造成陣形被魏軍沖散的可能性,說白了就是一種人肉戰術,也就是依靠犧牲一部分將士的性命來換取戰爭,實質上也是依靠絕對優勢兵力構成對敵軍少數步兵的重重合圍,最后也是依靠人海戰術,用血海把冉閔軍淹沒的。
4,連環馬是否成功擋住了冉閔?
實際上慕容恪的連環馬由于只是草創,還并不夠成熟和完備,加之魏軍勇猛無比,戰術出色,因而也并沒有真正擋住冉閔,冉閔實際上還是比較迅速地突破了連環馬方陣,這一點從慕容恪的貼身謀士高開居然也在激戰中因身受重傷而殞命可以清晰地看出。我們可以分別參看一下廉臺之戰中燕軍的部署和高開的身份,廉臺之戰中燕軍的部署在前面已經探討過了:慕容恪“分軍為三部”,左側伏擊部隊、右側伏擊部隊、中軍部隊,其中中軍部隊又有兩層前鋒,一層是5000連環馬方陣,一層用于在前面遮擋視線以迷惑魏軍,兩道前鋒之后則是慕容恪親自指揮的中軍主力,是燕軍的全軍中樞,負有保護慕容恪的重責,那么高開應該在哪一部隊里呢,很明顯,高開作為燕軍的軍師、慕容恪的貼身謀士,又是一介文士,屬于受到高度保護的高層智囊人物,自然不可能被拿去沖鋒陷陣,換之,高開應該是在燕軍中軍主力部隊里,伴隨慕容恪左右,在后方運籌帷幄,為慕容恪出謀劃策,然而處于這樣一個中樞位置的高開也“被創而卒”,戰斗之慘烈可見一斑,同時也可看出冉閔軍確實突破了連環馬方陣。
西西河社區有人則認為燕軍連環馬為“善射者五千人”,有放箭的優勢,因而“近戰可能性不大”,但是鮮卑人作為游牧民族,其看家本領就是高超的騎射之術,但是他們即便在先前擁有高度機動性的時候,仍然被冉閔步兵連續10次擊敗,更不用說是在被鐵鏈鎖起來、喪失騎兵機動性的時候。可見冉閔步兵自有一套對付騎射的戰術,否則早已被數量絕對優勢的燕軍射殺殆盡,因而慕容恪之所以“擇鮮卑善射者五千人”,不過是為了用箭射的辦法讓冉閔軍分力防御,從而進一步阻滯冉閔軍的突圍進度,為兩側部隊的合圍贏得更多的時間,否則連環馬的真正威力根本就不可能發揮出來,也就是:騎兵即使被殺,馬匹仍舊鎖連在一處,形成重重障礙,很難突圍。但這些只有當近戰的時候才能夠得以實現。另外,冉閔軍的突破連環馬方陣也證實了兩軍發生激烈近戰的事實。
5,燕軍的損失情況究竟如何?